對於史浩的說法,趙昚顯然不能認同。
他非常生氣。
所以史浩話音剛落,他就怒道:「這不是勾踐般的隱忍,這是漢景帝誅殺晁錯那般的糊塗!是軟弱無能的體現!若非如此,七國怎敢暴起發難直逼長安?
景帝就該決不妥協!絕對不和七國有任何的妥協!直接派周亞夫攻殺七國,一樣可以取得勝利!為此還要搭上晁錯的性命,廣為後人所詬病,我怎麼能成為第二個景帝?」
史浩連連搖頭,顯然對於趙昚的說法很不認同。
「晁錯鋒芒畢露,處事急躁,動輒打殺,以至於引起公憤,使得七國反制,當其時,漢廷就是認為錯在晁錯,因為晁錯引起七國叛亂,很多人甚至不認為七國有錯,都在聲討晁錯。」
史浩不緊不慢的開口道:「景帝權衡利弊,意識到此時若直接出兵對戰七國,是內亂,是權斗的延伸,是劉氏子孫內部的爭鬥,是削藩政策和漢高祖分封政策的分歧,漢廷並不占大義名分。
在這樣的情況下,七國之亂就不是叛亂了,漢廷和七國各據一方,誰都不能徹底在大義名分上壓倒誰,得不到所有人的支持,不能保證勝利。
而景帝誅殺晁錯、做出妥協之後,七國大軍就沒有了進軍的藉口,理當罷兵,然而七國沒有罷兵,繼續進攻,則【清君側】之名分徹底失效,狼子野心徹底暴露,完全淪為叛逆之賊軍。
於是,所有人就看清了七國的反賊本質,從那時起,平定七國之戰就不再是漢室內部的權斗,而是名正言順的平叛!天下人心向背就在此刻決定了七國之亂的結局。」
史浩向前一步,厲聲道:「以一人之性命換取大義名分和天下人心,孰輕孰重?陛下,您當真不懂嗎?」
趙昚一愣,為史浩所駁倒,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陛下,人心向背到底有多重要,是不會明明白白寫在史書里的,但是人心向背往往會在最關鍵的時候發揮出決定性的作用。」
趙昚再次啞口無言,看著史浩看了很久很久,最後無奈的雙手抱頭。
「德遠雖然犯錯,但也曾為我殫精竭慮,做出了很多貢獻,我若殺了他,豈不是狼心狗肺?」
「漢景帝在當時或許也經歷了和陛下一樣的事情,也有和陛下一樣的情緒,也會覺得這樣做在情感上說不過去。」
史浩緩緩道:「但是除掉張浚,就能讓百官沒有繼續對抗朝廷的藉口,到時候陛下想做什麼,想處置誰安頓誰,都可以辦到了,只要陛下適當的表露出一些情緒,就足以輕鬆扭轉局勢。」
「什麼意思?」
「陛下之需要讓群臣知道陛下的憤怒,知道陛下的痛苦,知道陛下是逼不得已殺了張浚,群臣自然心虛,或者心懷愧疚,必然不敢再在其他事情上和陛下為難。」
史浩低聲道:「陛下,張浚一人,和大宋一國,孰輕孰重?陛下,此時此刻,江南西路的賊軍正在肆虐,朝廷必須要快速整合起來以應對賊軍,不然江南西路就真的糟糕了。」
趙昚雙手抱頭,手指緊緊按在腦門上,糾結了很久。
「太祖祖訓可是不讓君王對士大夫下手的……」
「正好,陛下可以因此將這件事情的主要過錯推到那些叫嚷的最大聲的人身上,時候隨便處置他們,也算是為張浚出一口氣,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趙昚無話可說。
良久,趙昚開口了。
「老師,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老臣告退。」
史浩很識相的離開了宮殿,把空間留給了趙昚。
該說的都說了,史浩相信趙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因為他的言論太精彩了。
不過這也是趙昚自己犯傻,愣是拿出七國之亂和景帝誅晁錯的事情來和如今的這件事情作對比,史浩當然順著杆子往上爬,把事情定性了。
但是趙昚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兩件事情有個根本的不同。
宋廷群臣只能打嘴炮,搞政治攻勢,文武分治的狀態下,宋臣沒有反抗中央的能力。
但是漢廷的那些諸侯王是真的有兵有錢有人,文武尚未分流的時代,他們是真的擁有取代漢景帝的實力的。
所以二者怎麼能混為一談呢?
然而史浩絕不會主動點破這一點。
因為他討厭張浚,很討厭張浚,乃至於憎恨張浚。
我一手教出來的皇帝,你半路出來摘桃子?
打壓我,排擠我,侵奪我的職權,令我不得不回到家裡寫字畫畫假裝自己什麼都不在意……
我怎麼可能不在意!那是我的職權!我的地位!我二十多年宦海沉浮換來的!
你張德遠算什麼東西?
不把你送上西天,我就跟你姓!
很顯然,書畫相公也是有火氣的。
如今這一套說辭,史浩相信張浚死定了。
他死了之後,自己毫無疑問會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多麼美妙的未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得意洋洋的史浩卻不知道,趙昚盯著他離開的背影看了許久,一直看到再也看不到為止,眼中流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狠厲之色。
趙玉成率領農民軍攻占隆興府南昌縣的消息送到臨安的第二天,趙昚下令降罪張浚。
以欺君之罪將張浚處死,抄沒家產,家人流放雷州,遇赦不還。
上書為張浚爭辯的陳俊卿和王十朋兩人貶官嶺南,趕出朝廷。
上書試圖保證張浚性命的胡銓再次被貶斥,被貶往淮南西路的安慶府,出任安慶府知府。
上書認為張浚罪不至死的尚書左僕射陳康伯被被貶斥,降職為廬州知州。
上書為張浚說話的禮部尚書王大寶也遭到貶斥,被貶往江北的和州擔任和州知州。
以張浚為核心的原主戰派現激進派的勢力遭到沉重打擊。
而原主和派現保守派勢力則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振。
主要是很多原先激進派的臣子看到了張浚的亂搞之後也覺得激進主義是不行的,於是紛紛改變立場,支持保守。
保守派在宋廷當中再次獲得出頭機會的同時,有宋一代不殺士大夫的政治潛規則就此告終,保守派嘴炮們的願望達成的同時,也感受到了一絲莫名的寒涼之意。
趙昚不在乎他們心中的寒涼。
他下令任命尚書右僕射史浩轉職提領樞密院,以著名穩健派的身份負責南宋軍國大事,將南宋的軍事戰略由積極進取轉變為穩健保守。
整個事件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張浚門人、兵部侍郎陳良翰出任他的副手。
樞密院內一部分被張浚個人提拔起來的官員遭到了貶斥,失去了職位,不是被排擠到邊緣,就是離開了中央去地方任職。
在此之前被張浚排斥的一批保守派官員捲土重來,掌握了樞密院的主要權力。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趙昚登基之前的狀態。
南宋政府的狀態切換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至於尚書左右僕射這兩個至關重要的權力職位,被保守派盯上。
他們紛紛上書希望皇帝召回湯思退和沈該,讓他們重新擔任尚書左右僕射,修正大宋的道路,不要繼續走那麼危險的路子了。
大宋需要的是老成持重之人,而不是急躁冒進之人。
趙昚猶豫了幾天,沒有答應這些人的上表,轉而將曾經樞密院的負責人葉義問和周麟之召回了朝廷,以葉義問出任尚書左僕射,周麟之出任尚書右僕射。
趙昚的理由是未來一段時間大宋需要集中全力應付內亂,這兩人有相關經驗,可以很好地配合史浩、陳良翰。
而且這兩人還有直接應對明國高官的經驗,對明國相對而言有更多的了解,讓他們主政,較為穩妥。
至於湯思退和沈該,趙昚實在是不喜歡他們,但是為了把事情做到位,趙昚下令調任湯思退為嚴州知州,調任沈該為徽州知州,距離臨安府比較近,顯然是一種政治姿態。
這種政治姿態的表露讓保守派群臣狂喜,他們紛紛感覺好日子又要回來了,激進派的末日就要來到了。
不過隨後,趙昚就給整個朝廷下令了。
張浚已經按照你們的意思殺掉了,官職安排也基本上順應了你們的想法,接下來你們應該可以老老實實做事了吧?
今年之內若不能平定江南西路匪患,若不能恢復大宋和平,則我要再向誰問罪,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賊軍已經攻破了隆興府,江南西路危在旦夕,你們要是再不能精誠團結認真做事,休怪我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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