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位於九嵕山之陽,風從北來被雄厚的山體遮擋四散而去,陵寢被大雪籠罩,山勢突兀、氣勢雄奇,帝王即便長眠於地下,依舊攜帶著曠世功勳俯視神州。
大雪紛紛,落雪無聲。
魏王李泰跪在蒲團上,李承乾走入殿內,抬頭看著上方供奉的太宗皇帝、文德皇后神像,思緒一下子飄遠,好似殿外翩翩飛舞的雪花一般,想起當年太宗皇帝於玄武門發動兵變殺入太極宮「逆而篡取」,母后帶著他與弟弟們於秦王府懵然不知,直至整個長安城殺得血流成河,薛萬徹帶著精兵叫囂著要屠盡秦王府給太子李建成報仇
從那時起,秦王這一支登上皇位,至尊權力世代傳承,富貴已極。
但與此同時,對於皇權之爭奪從他被冊封為皇太子的那一刻起便如同火焰一般燃起,熊熊之勢,如火如荼。
所幸他並未在父皇之嫌棄、手足之攻訐之中敗下陣來,如願以償的承襲皇位。
成功者應該大度一些,往昔種種嫌隙皆可如過眼雲煙一般被這風雪吹散,身為君王,要展示胸懷、示以仁愛。
雉奴起兵作亂險些將他從皇位之上掀翻在地尚且能夠予以寬恕,青雀之所作所為又算得了什麼呢?
「起來吧,過去偏殿坐坐,咱們兄弟難得有時間在一處說說話。」
李承乾背著手,走入偏殿。
獻殿乃是整個皇陵地上建築之中心,用來祭祀之時主祭之用,門開五間、房舍數十,平素有年老的內侍在此看顧、維護,自然也有居住的地方。
李泰從地上爬起,揉了揉發酸的膝蓋,跟在李承乾身後。
偏殿裡,內侍簡單收拾了一下,在靠窗的地方鋪了一塊地毯,生火燒水沏了一壺熱茶放在一張茶几上,便即退出門外,留下兩兄弟對坐。
李泰執壺斟茶。
李承乾拈著茶杯喝了一口,吐出一口氣:「你說你何必呢?」
李泰捧著茶杯,快要凍僵的手緩緩暖過來,聞言苦笑道:「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並不取決於我怎麼想,而是取決於我是否有利用價值,臣弟也是迫不得已。」
李承乾默然,看著李泰,問道:「你心裡對於皇位怎麼想?」
李泰遲疑稍許,覺得自己應該示之以誠:「說句悖逆之言,若說半點覬覦之心也無,連我自己都不信。畢竟是天下至尊之位,誰能無動於衷呢?不過這個位置若是當年父皇給我,我坦然受之、甘之如飴,現在要我從陛下手裡去搶、搶完還要對兄弟手足們狠下殺手以免將來留下後患,我不為之,也做不到。」
這的確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當初房俊之所以能夠勸他放棄皇位爭奪的重要理由。
皇太子是李承乾,李泰若上位,李承乾自然必死無疑,甚至如同父皇對待隱太子李建成一樣要將其子嗣殺個乾乾淨淨、永絕後患。
以嫡次子登上皇位,非順位繼承,那麼雉奴是否也可以效仿?
所以雉奴也得殺。
李恪雖然遠在新羅,但身負兩朝血脈、至尊至貴,若是率軍殺回大唐舉起為李承乾復仇之大旗,定然應者雲集、追隨者眾,實乃心腹大患,更得殺。
蜀王李愔與李恪一母同胞,無論其是否有為兄復仇之意,必須殺
他苦著臉,嘆著氣:「非順位繼承,那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想要坐穩皇位、永絕後患,就必須一直殺下去可我到底沒有父皇之殺伐果斷,我下不去手,也害怕史書之上對我口誅筆伐、遺臭萬年。」
都說李二陛下心狠手辣,當年不僅殺兄弒弟,更將李承乾的子嗣屠戮一空,事實上這與李二陛下是否心狠手辣並無太大干係,很多時候事情發展到了那一步,局勢就會推動著你去做下那些事。
即便你不做,也有人替你去做。
皇位是李二陛下一個人的,但利益並不是,所有追隨李二陛下玄武門起兵之人都被巨大的利益裹挾著,沒人允許李二陛下因為一時心軟留下後患威脅到大家的利益。
即便你成為皇帝也不行。
所以李泰明白,即便他成功篡位,也要將兄弟手足一個一個斬盡殺絕
當然,最關鍵的原因在於,他不認為自己能夠成功篡位。
李承乾點點頭,算是認可李泰之言。
他也不覺得李泰現在能夠效仿玄武門之變「逆而篡取」,當年父皇功勳赫赫、「天策府」人才濟濟、麾下雄兵十餘萬,這才能夠成功,可現在的李泰什麼都沒有,單憑一個「太宗嫡子」的名分管什麼用?
如若當年父皇將自己廢黜,冊封李泰為太子,那麼父皇駕崩之後李泰才能順利繼承皇位,因為有太多忠於父皇的文臣武將會擁戴名正言順的李泰,可既然當初父皇沒能廢黜自己這個太子,李泰自然全無希望。
喝口茶水,李承乾道:「剛剛大殿之上群臣商議給你降爵,畢竟這一回你鬧得太大,我不得不從諫如流。但你的差遣都保留下來,在這住上幾天便啟程前往洛陽吧,祭天、祭祖等等就不要參加了,免得那些文官吵吵嚷嚷。」
李泰點點頭。
李承乾又道:「你也不用擔心,等過了這個風口,我一定想辦法重新敕封你的王爵,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后的兒子豈能僅僅一個郡王之爵?」
李泰感動道:「臣弟多謝陛下。」
偏殿裡有些冷,但氣氛很暖,李承乾笑著道:「你能不惜自污名聲、觸犯禮法亦要擺明毫無覬覦皇位之心思,我很是欣慰,相比於雉奴,你的確做得更多,也做得更好。所以,應該是雉奴在此跪一跪父皇、母后才對。」
凡事就怕對比,儘管他知道李泰如此做法的初衷是擺脫於皇位旋渦之外,可他李承乾因此受益亦是不爭之事實。
反觀雉奴是怎麼做的?
居然聯合關東士族意欲殺入關中謀朝篡位,等於間接對兄弟手足斬盡殺絕
李泰趕緊勸道:「雉奴年少,很容易受到身邊人的蠱惑進而做下錯事,不過他心裡對咱們幾位兄長還是很敬愛的。所幸未能鑄成大錯,兄長對他網開一面,定能對他予以感化。古往今來因為爭奪皇位而發生的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之慘事屢屢發生,皆是對人性之考驗。父皇從小便教導我們要兄友弟恭、相互敬愛,肯定不會讓父皇失望。」
李二陛下登基之後對於當初「殺兄弒弟」「屠戮滿門」之事未必有多少後悔,但無論是世人是觀感、輿論乃至於青史之上的評價,亦或是自己的內心良知,肯定都備受折磨。
所以他非常注意對於兒子們的教導,教他們要「兄友弟恭」,要「精誠友愛」,更要懂得「謙讓」雖然效果不好,手段可能也不對,但初衷確實如此。
「雉奴啊」李承乾嘆了口氣:「他成婚時日也不短了,現在於府中無所事事,整日裡左擁右抱忙碌不停,但包括王氏在內以及數十姬妾居然無一所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李泰大驚,「無後」可是天大之事:「是否派遣御醫診斷?」
李承乾瞪了他一眼,不滿道:「你該不會懷疑我用了什麼手段吧?我可做不出那等絕戶之事!宮裡的御醫去了好幾撥,卻都言雉奴的身體沒什麼問題,只說懷孕也是有概率的,等一等就好我想著去尋孫道長給看看,但書院那邊說孫道長帶著幾個學生去了天山,要採摘幾株天山雪蓮實驗一番,驗證一下醫術當中所言之奇效是否屬實,一時半會兒來回不來。」
「陛下,無論如何定要給雉奴醫治!」
李泰很是緊張,在他看來,李治即便因謀逆之罪丟了性命,也沒有生不出孩子導致絕後更為嚴重
「我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李承乾放下茶杯,抬頭瞅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溫言道:「你在這裡待幾天,然後就啟程前往洛陽吧。好好做事,只要不犯錯我就尋個機會把王爵還給你。」
「喏。」
李泰應下,欲言又止。
李承乾挑挑眉毛:「咱們兄弟之間何須忌諱?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李泰這才說道:「李神符其人乖張、心機深沉,早已顯露不臣之心,臣弟不敢指斥陛下之心思,但還是要提醒一句,陛下一身所系乃是李唐江山,更有天下億兆黎庶之福祉,萬萬不可大意才行啊!」
當下之大唐蒸蒸日上、威鎮寰宇,國力睥睨四海、威服八荒,正是夯定萬世不拔基業之關鍵時刻,他幾乎不敢想想一旦皇位更替、政權交迭會導致何等內憂外患。
「放心吧,我豈是弄險之人?一旦局勢超出掌控範圍,我會當機立斷採取行動,只不過當下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正好趁此機會將那些悖逆之徒吸引出來,一勞永逸。」
「陛下英明,是臣弟多慮了。」
李泰不再多說。
兄長是兄長、皇帝是皇帝,當兄長成為皇帝,那也不就不單純是兄長了,有些說點到即止即可,若一味嘮嘮叨叨,反倒適得其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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