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告別師父之後,秋意濃一點都未想到,師父的離去將會給他無憂無慮的生活帶來何等變化,前腳送走師父,後腳立刻就如脫韁野馬似的衝去找小女孩。
他早已盤算好,這幾天不但要好好陪那小女孩,還要給小女孩買很多很多好吃好玩的好東西,小女孩雖然名叫柳銀子,可十一二歲的小女孩連件新衣裳都沒有,僅有的幾件洗得發白的衣裳上,也是補丁連著補丁。
他可不一樣,不說師父留給他的大筆銀錢,他的爹娘為了彌補這些年的失散,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給他,所以他如今已是腰纏萬貫的小財主,身上的金銀就算一邊扔一邊花,也足夠他從武州揮霍至上京。
一幕真正算是招搖過市的景象出現於武州街集,才逛完兩條街,秋意濃和小女孩已成了所有商販眼中的送財童子,秋意濃也成了一座會移動的小山,手上兩袋小吃,肩扛一包胭脂首飾,各式花裙衣褲在他背上紮成了一隻比他個頭還高的包裹,街集上各種琳琅滿目的貨物,只要是女人能用的,他身上都有,甚至還有一隻紅木精雕的淨桶用根麻繩懸在腰上,這扮相使秋意濃走到哪裡都能立即鎖住所有人的目光。
小女孩有生以來第一次慶幸自己的眼睛看不見,不然她肯定沒有勇氣再跟在秋意濃身後,可她雖然看不見,耳朵里使勁的鑽入各種類似尖叫的招呼也已讓她說不清是該感到驚喜還是驚怕。
「小少爺,往這邊看!」
「就看一眼,您就看一眼!」
「小少爺,煩您稍稍側個臉,就往我這看一眼!」
那些商販真的很精明,開始還很費勁的大聲吆喝自己的貨物,到後來這種叫賣已經變成了最直白的吶喊。
大家都知道,只要能讓這連淨桶都肯光明正大背在背上的小孩往自己的店鋪里看上一眼,那他們就能賺到做夢都要笑醒的利錢,誰家的小孩這麼敗家啊?不問價,不驗貨,看中什麼,直接拍銀子拿東西。
小女孩真的很想開口,求小男孩別再這麼招搖過市,可每走幾步,身前的小男孩就往她嘴裡塞點吃食的親昵舉動不但讓她根本張不了口,還令四面八方不停爆出一陣善意的鬨笑。
「小姑娘,你相公真疼你啊!這可真是幾輩修來的福氣啊!」
「小少爺,來,給您那小媳婦嘗一口咱這鋪子裡的吃食,包您哄得她笑開花!」
小女孩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該羞得昏過去還是乾脆哭出來,秋意濃的游性卻在這震耳欲聾的一片殷勤中一路飆增,拉著小女孩走遍了一條又一條街集。
他或許還不知道,小女孩在自己心裡並不只是玩伴,但他很確定,這個小女孩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人,所以,他要讓她得到自己所能給予他的一切。
他就是要用那些殷勤的招呼,可口的吃食,精美的飾物,華麗的衣裳,襯托出小女孩最美的微笑,這是他現在能想到的,自己可以給予小女孩的最好。
當日傍晚,他送小女孩回家時,很費了番口舌才說服對方收下了這許多東西,告別時,他忽想到師父出了遠門,家裡只剩他一個人的無聊,便很誠懇的邀請小女孩乾脆就和她奶奶搬到他家來一起住,就算再是年少無知,小女孩還是徹底被秋意濃這個順理成章的提議給嚇住了,足足呆了移時,才捂住耳朵逃回家中,嘴裡還不停大喊:「我沒聽見!」
秋意濃也呆了,沒聽見?那你捂什麼耳朵啊?他一腦門子糊塗的回到自家,很遺憾今晚沒有師父可以去問了。
但他和那小女孩都未發現的是,他那句小女孩裝做沒有聽見的問話,卻被長街暗角處的另一人聽去,這個人正是望族主人派來保護兒子的管家。
秋意濃忘了,在與爹娘團聚後,他已不是那個只有師父照顧的頑皮孩子,而是富甲契丹的望族秋家主人唯一的兒子,所以昨日他一從父母身邊離開,望族主人便派出家僕暗中跟隨兒子,以防兒子有失,本來,這種暗隨只是權貴家對獨子的一種保護和防範,但秋意濃和那小女孩的事情,也因此傳入瞭望族主人的耳中。
若換在尋常人家中,聽到這種事情,頂多就是置之一笑,誰都不會把小孩子的玩鬧當回事情,但望族主人和他妻子在得知兒子整天與一個漢人小女孩玩在一起,而且這個小女孩家境還非常窮苦後,兩人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他們寧可兒子在外頭闖禍殺人,也不願意兒子和這麼個窮人家的小女孩來往,因為他們的獨子,是這秋家望族日後唯一的繼承人。
就算這不過是小孩子的玩鬧,但望族獨子的少年玩伴,也要門當戶對。
如果這是兒子的情竇初開,家裡有的是丫鬟侍女可以滿足兒子對女人的懵懂和好奇,世家子弟,便是如此。
兒子的日後親事,必須是富豪大家的千金小姐。
即使這只是兒子的天真無知,他們也不會坐視這樣的天真繼續下去。
就寢前,望族主人吩咐管家,「明日一早備車,我要去一趟長街。」
他的妻子懶懶的打了個哈欠,「何必親自去見這麼個貧賤丫頭?這種事情,叫管家去一趟就行,如果那丫頭識趣,就給她點銀子,讓她離開武州。」
「自己兒子的事情,總要親自去一趟。」望族主人也打了個哈欠,慢慢闔上了眼睛,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極容易就能解決的小事,若非事關兒子,直接就讓人把那丫頭趕出武州。
望族主人也忘了,這個和他失散多年的兒子,是由一名中原人養大的,而且,兒子的名字叫秋意濃。
情到深處意更濃。
清晨,早早起床的秋意濃原先還想先練兩遍槍術再出門,可想想昨日逛街,買的東西不算少了,但鋪子裡還是有更多新鮮玩意,可惜昨日實在拿不動了。
今天雇輛車子去!
秋意濃樂顛顛跑向長街,一到街尾,他就驚訝的看見,小女孩那間破屋前已停了好幾輛馬車,難道銀子跟我心有靈犀?不可能,小女孩最是節儉,昨天逛街的時候,還一直在軟語哀求讓他不要亂花錢,要不是自己才不停拿吃食往她嘴裡塞,天知道小女孩會跟他說幾百遍別亂花錢。
認識小女孩這麼久,印象里唯一一次見她用錢,就是一次在走過烤肉鋪時,自己順口說想吃烤鵝腿,身上剛好又沒帶錢。小女孩停下腳步,聞著香氣走到肉鋪旁,很小心的從懷裡摸出一個舊荷包,又很仔細的數了十文錢出來,給他買了一隻烤鵝腿。
當時他看見小女孩小心翼翼數著每一文錢的樣子,捧著肚子大笑她是個小財迷,他又奇怪,為什么小女孩問都不問一聲,就知道這鵝腿要十文錢一隻?
小女孩把烤鵝腿遞給他,笑笑說這家烤肉鋪很香,她每次路過聞到這裡的誘人香氣,都會停一停腳步,聽聽小販的吆喝,所以知道這烤鵝腿要十文錢一隻。
秋意濃更奇怪了,既然你都那麼喜歡,那要買就買兩隻,為什麼只給他買?就算小女孩節省,也不該虧了自己啊?
小女孩還是笑笑,說我不餓。
一頭胡想著,秋意濃往破屋走去,門外,還站著十幾名僕役打扮的人,看著眼熟,再看幾眼,省起這些人都是自己家的僕役。
屋內,透出來的居然是爹娘的說話聲,但那聲音里沒有了對自己說話時的溫和寵溺,卻有股刺耳的冷漠。
他心知不妙,湊到窗戶上去看,爹娘果然在屋裡,身邊簇擁著十幾名家丁,本來就小的屋子一下變得讓人透不過氣的擁堵,銀子和她奶奶就在爹娘對面,低頭而站。
她們為什麼要站著,這不是她們自己家嗎?秋意濃想起,屋裡只有兩張凳子,後來因為自己天天往她家跑,銀子的奶奶特意去買了一張新凳子。
現在,屋內僅有的三張凳子被他爹娘坐去兩張,娘腿下還擱著一張。
爹爹指著桌上的一包銀子,讓面前這對祖孫拿上銀子,立即離開武州,又吩咐下人立即備上車馬,送祖孫倆啟程。
似乎很不屑於和這對祖孫多說,話一說完,爹爹就閉上了嘴,娘坐在一邊,冷冰冰的上下打量著小女孩,秋意濃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一臉寒霜的女人和把自己緊抱在懷裡,一聲聲哭喊的娘是同一個人。
「秋意濃說過,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師父也對我很好的。」沉默中,小女孩怯生生的開了口,雙眼茫茫的看著前方,她奶奶忙去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小女孩子輕輕一甩手,又低低道:「你們為什麼要趕我走?秋意濃每天都告訴我,他跟你們團聚有多高興,我也很為他高興,他還要帶我去你們家玩,可是我不敢。」
小女孩膽子很小,也知道面前的人是她們祖孫絕對惹不起的大人物,如果對方提的是其他要求,再無理她也會默默忍受,可為什麼,是要她離開他?
從他告訴她很爹娘團聚的一剎,她心裡就有了個很奇怪的想法,覺得他的爹娘肯定不會喜歡自己,所以昨天秋意濃幾次要拉她去見爹娘,她都膽怯的不敢答應,只想遠遠避開,最好不要和他爹娘見面,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還要趕她走?
他以後要當將軍。
他會是她的飛將軍!
其實無所謂,她會是他的什麼人,只要能陪在他身邊,聽他大聲的說,我要做飛將軍!那就很滿足了,而且,他還答應過她,要永遠代替她的竹杖。
「如果…如果真要我們走,那請你們讓秋意濃來跟我說。」小女孩暗淡著臉色,幽幽道:「如果他開口,我就立刻離開,再也不回來。」
「我兒子的名字是你喊的嗎?你以為你是什麼?」他的娘突然冷冷開口,她肯耐著性子聽小女孩說完,只是因為一直在打量著這小女孩,不否認,這小女孩確實長得很美。
但她是個瞎子,還是個很窮的小瞎子。
「小丫頭,你看不見我們,所以不知道我們是誰,你剛才那些話,我就當作沒聽見。」娘很大度的收回冷冰冰的目光,這小女孩是個瞎子,也看不見她的目光威懾,「就算你看不見,也該猜到我們是什麼人,從前我兒未跟我們團聚,他做什麼,我們管不了,如今相認,不要以為他還是那個沒爹教,沒娘疼的小孩!我兒子的朋友,必須非富即貴,如果我兒子長大了要女人,也要是千金小姐,豪門閨秀,你是什麼人?不過是個逃難來的小丫頭,若非我兒年幼,前些時候也不會和你往來。小丫頭——」
娘端詳著手指上一枚碧玉戒指,根本不去看小女孩,「聽你說話,你也懂得幾分事理,這才不敢跟我兒來見我們,但你別以為,可以因為我兒不懂事,就想趁機攀上我秋家望族。」
「我沒想攀上你們家!」小女孩急切搖頭,「我沒想過…」
「閉嘴,夫人說話,不許打斷!」管家很粗暴的打斷了小女孩的話,又陪笑看著女主人,「夫人,小丫頭不懂事,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怎會跟她見識。」女主人嗤的冷笑,還是端詳著手上戒指,「話只一句,你跟我兒子的往來,到此為止。拿上這裡的一千兩銀子,馬上離開,不管你從前是不是想高攀,有這一千兩銀子,你已經賺到了。」
秋意濃在窗外聽得呆住,雖然娘沒有一口一個小瞎子的喊,也沒有罵一個字,可他覺得娘這番話里的尖刻,竟比那些頑童的譏笑更為殘忍。
爹已經站起身來,大概是不耐煩和這樣的窮人小戶說話,他直接道:「看在我兒面上,我才耐著性子和你們說話,如果你們還想多要點銀子,開口,我可以再扔一點給你們,如果是不死心想纏我兒子——」望族主人冷笑,他也沒去看小女孩,而是冷冷瞪著她的奶奶,「當日我兒走失,我親自杖斃了家裡所以伺候他的下人,所以不要以為,我是個很有耐性的人,肯跟你們說話,只是因為我兒。」
望族主人示意妻子起身,隨即,他慢慢的把屋子裡僅有的凳子一張張踢倒,「不要再想糾纏,今日起,有我兒在的地方,就不會有你們的坐處,記住這一點,你們祖孫才可以繼續活著,也可以活得比從前更好。」
每一張凳子被踢倒,小女孩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她的奶奶佝僂的身子也在輕輕發顫。
望族主人很滿意自己的威懾,攜著妻子走向門外,經過小女孩身邊時,他停了停腳步,淡淡道:「我兒子的名字叫秋心武,不是什麼秋意濃。他的名字,不是你這種人可以隨便叫的。」
「我的名字叫秋意濃!」
筆者註:這一章艷甲飛將其實屬於外傳性質,也猶豫要不要寫這個故事,最後還是寫了,因為在真實生活中,我曾有幸目睹過類似的男女。
一直很羨慕,他們的勇氣,原來做人偶爾也要強盜一下,學會從所謂的門第和偏見中搶奪回自己幸福。
很多人都說,只有不成熟的年輕,才會以為這世上會有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
其實是有的,而且這也是愈漸冰冷的現實社會中唯一令人溫暖的感動。
一直想祝福,那對有勇氣和身周環境相抗的男女,所以決定寫下這個故事。更想把這個故事寫好,本來想分上中下三段寫完這個故事,可惜工作緣故,能抽出的時間太少,所以有了很尷尬的續,補,承,當然還有一個完,希望不回再延伸出個盡或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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