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是…趙良臣?」窟哥成賢向那軍士看了幾眼,卻有些不相信,遲疑道:「此人是名漢人,原是北營軍士,與我一同被選入新軍,因此人素日自律極嚴,耐苦好學,所以我把他升為十人陣首,不過…?」
「不過什麼?」智皺了皺眉,因為他看見,有了趙良臣帶頭出列,竟有不少軍士也紛紛效仿,出列向塗里琛行禮。
窟哥成賢聽出智語氣不悅,趕緊道:「其實以趙良臣這份刻苦好學,我原想封他一個偏牙將,但我總覺得,此人是個頗有野心,乃是渴求功名,精於心計之人,這樣的人為求出人頭地雖會不遺餘力,卻也難免不擇手段,軍營之內,不可讓這種人擔任過高職責,所以我只委了一個十人陣首,不過…」
窟哥成賢又說了一聲不過,還撓了撓頭,顯然也為趙良臣今日的行為大感意外,「以他這事事趨功好利的性子,竟會做出這等事來,還真是讓人費解。」
智淡淡道:「沒什麼可費解的,一個漢人,想在遼國出人頭地,自然要比別人多些心計,總好過那些畏首畏尾之人,倒是他此刻的行為…」頓了頓,智重重一哼,冷冷道:「又是一個池長空!」
一個又一個軍士走出陣列,向塗里琛躬身施禮,當復仇和求功之心被羌族人一次又一次的勇敢和凝聚所,這些軍士第一次明白到自己做下了什麼樣的事,滅族!一個不留,亡族絕種的滅族!被滅的還是這樣一個上至族長,下至幼童都頑強堅毅得使人不得不為之心折的民族,從未有過的沉重感沉甸甸的壓在他們心裡。
雖然,這肅然的軍禮並不能挽回什麼,但這是軍士們在對末路英雄示以敬意,又或者,這只是為表達心底無法描述的那一份歉意。
對於遼軍的敬意,塗里琛和月歌卻只是波瀾不驚的平靜,兩人慢慢的走著,當走至族人的屍堆旁,兩人的腳步放得更慢,他倆緩緩的一具具屍首旁繞行著,塗里琛這樣的粗豪漢子,也把步履放得輕柔至極,似乎躺在地上的一個個族人並沒有死去,而是熟睡方酣。
兩人緩緩而行,在走到洛狄和那名羌女的屍首旁時,塗里琛低下頭,先看著那名羌女手上的紅絲巾,當看清洛狄和和那名羌女的手臂是搭在一起時,他輕輕笑了起來,神情就象是看到一對終成眷屬的有情人的長者,似乎怕打擾了這兩人的相聚,塗里琛又與月歌走開,兩人穿梭在族人的屍首之間,面容間沒有旁人預想中的悲痛難抑,在他們眼中,面前的似乎並不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或許,絕望之後,餘下的已只有平靜,又或許,即便是此時,他們也不屑於在旁人眼中流露出軟弱,因為,他們是羌族的羌王與王后。
所以,他倆就這麼從容而行,從容得就象是某一日的清晨,兩人漫步在營地之中,與他們的族人一個個微笑招呼,那些英勇作戰的羌軍勇士,白髮矍鑠的老人,純真乖巧的小孩,善良嫵媚的女子,所有這些人,在微笑中融會成一個最頑強的民族,然後,羌王與羌後,將帶著他們的子民,踏上另一次征途。
當兩人走到義子塔虎的屍首旁時,塗里琛停下了踽踽步履,入眼的先是心愛義子的滿面微笑,智沒有騙他,塔虎走得很安心。
但看見塔虎血肉模糊的雙眼時,塗里琛臉上還是現出了無可避免的哀痛,他吃力的俯下身子,想去撫摸愛子的臉龐,月歌忙彎下腰去幫他,卻觸及背上傷處,身子一顫,往前倒去,塗里琛忙伸手去拉,動作稍大,雖拉住了月歌,自己竟跌坐在地。
月歌想扶他起來,塗里琛卻搖了搖頭,他在愛子身旁順勢盤膝坐下,抱起塔虎瘦小的身子,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又向月歌招了招手,月歌笑了笑,便倚著他身邊坐下,又極自然的把頭枕在了塗里琛的肩上,
於是,羌王與羌後就在族人的屍首中停下了他們疲憊的腳步,一路而行,終走至歸宿,餘下的,只是旁人的黯然神傷。
而在兩人心底,卻無一絲遺憾,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忘記,也一直都做到了彼此相許的誓言——不離不棄。
於是,對於遼軍將士的敬意和歉意,還有此時從鐵騎間傳來的陣陣惋惜嘆息,兩人都只是視若塵間薄雲般淡淡一顧。
淡淡的月華灑落在兩人肩頭,仿佛為他們披上了一件月白霓衫,此時,他倆安然擁坐,把握著他們最後的片刻時光,亦完全沉浸在只屬於他們的夜空下,只見塗里琛一手輕撫著愛子的臉龐,一手攬在月歌腰間,隱有細語隨風,輕盪在兩人唇間,星辰點點,夜風婆娑,捲起如歌似訴的絲絲縷縷,縹緲於天地。
難也不知,這是兩人在約定來生,還是滿足於今生纏綿。
然後,兩人溫柔而抵的頭顱漸漸垂落,如同一次永久的休憩,再然後,細語聲停,夜風陡涼,萬籟無聲,靜如亘古。
只這相依相偎的背影,卻如一卷天下所有痴情人皆朝思暮求之悠長畫卷,深印於斯夜。
史載;遼太宗改元元年,馬嘯西域數百載之羌族,於斯凋零,數萬羌人,一朝絕跡,天災人患,史載不詳。
整片大地突然死寂得如同荒原,似乎,隨著夜風消逝於空的是此間所有生機,近萬軍士矗立,卻沒有一人在此時發出一點聲息,澎湃於心的除了倦意,還是倦意。
坡下,鐵騎無聲,人無語。
坡上,智等人也靜默而立,誰都不想在此時開口,只想就這麼安靜的立著。
許久,忽有一名軍士跨上坐騎,雙腳卻虛踩在馬鐙上,又回過頭,期盼的看向坡上。
「怎麼?又是那個趙良臣?」張礪怔了怔,有些不滿此時的靜謐被打擾,但知這軍士必有所圖,問道:「他想幹什麼?為什麼虛踩著馬鐙?」
「弟兄們是想…」窟哥成賢唇角微動,又很快閉上了嘴。
看見趙良臣出列,坡下其餘軍士似乎都明白他的意圖,片刻的沉默後,他們竟也都慢慢的跨上了坐騎,又都虛踩著馬鐙,無聲回望坡上。
智沒有出聲,目光與趙良臣相對,看清了他眼中的祈求,沉默著,忽然淡淡道:「就縱容這一次吧!」說罷,他向著趙良臣點了點頭。
趙良臣眼中掠過一絲喜色,當即用力點了點頭,隨即返身催馬,其餘軍士也都催動坐騎,跟在趙良臣身後,面對著羌人一族,整整齊齊的排列開來。
沒有任何人帶頭喝令,所有遼軍忽然一起甩動馬鐙,馬鐙與鞍扣相撞,萬鐙齊發,振出一陣如戰鼓高擂般的撞擊聲,轟然而作的甩鐙聲,整齊如一陣高歌,於平原驟響。
「這是幹什麼?」張礪見狀大奇,不解軍士們為何要對著羌人一族的屍堆齊齊甩鐙,但他能聽出,這甩鐙聲異常莊嚴肅穆。
「這是我軍軍中歷來就有的一條不成文規矩。」因智默許軍士所為,窟哥成賢提著的心放鬆下來,向張礪解釋道:「我軍縱橫,仗的便是軍紀嚴明,軍中將士不奉帥令絕不會擅自行動,但這自發的甩動馬鐙之舉卻能被將帥所容許,因為這是軍士們在兩種情形下的決意,第一是面對至恨深仇的死敵,甩鐙如號,便是催發血戰到底之心,誓言追隨主將長戰至死,另一種,則是軍士們面對值得他們衷心敬服,可許之生死的君皇將帥時,以甩鐙如鼓來表達誓死效命之心。」
「那這次是…」才一開口,張礪便自失的閉上了嘴,便是文官,他也知軍士們此時的舉動無疑是在表達第二種決意,因為此時的甩鐙聲里,惟有肅穆莊嚴之勢。
「我也很奇怪。」窟哥成賢不無感慨的點了點頭,「我想,自我遼軍有建制以來,還是第一次有軍士向敵軍致以如此隆重的敬意。」
「這都是因為那個叫趙良臣的軍士?」張礪驚問。
「是軍心所至,趙良臣只是起了個頭。」智淡淡接口,「促使軍士所為的還是羌人,單聽這鐙鼓肅穆,便知軍士們心裡都很後悔打這一仗,可這後悔之事,從來無藥可解。」
軍心所至,所以,智願意縱容軍士們這一次的擅為,親手將羌人滅族後,他心裡除了和軍士們一般無可奈何的疲倦,還有一種莫名的放鬆,因為自己很不情願使盡的滅絕手段,終於可以告一段落。
鐙鼓長擊,聲聲陣陣,絕唱般奏響在黃土坡下,擊碎黑夜,久久不息。
晨曦漸至,這一日的初陽浮起,卻未有半分喚醒天地生機之意,陽光斜照於平原遺屍,裊裊光芒,恍若亂世烽煙飄搖。
「成賢,命軍士們把羌人的屍首都抬上來,和坡上的羌人遺骸一起埋葬,。」晨曦下,智又一次清楚的看見了平原上由他一手造成的慘象,智的面色也又一次蒼白,他猛得轉過臉,匆匆道:「既有敬意,就讓他們都葬於一處,就埋在這黃土坡上,黃土埋骨,安寧於此,也算是…了了羌王的一樁心愿。」
「是!」窟哥成賢大聲答應著,向軍士對智把羌人舉族安葬的軍令,他很願意執行,同樣,他相信軍士們也一定會高興能為羌人安葬,所以他立即往坡下大步跑去,卻因此而未看見,智本已蒼白的臉色在回頭一霎忽變得全無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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