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是宏輔如今居方面之要,兼之儒名、文名滿於天下,人怕出名豬怕壯,見天兒有不知道哪兒冒出來大票讀書人投刺求見,往往曉事的一個無有,自命俊才其實狗屁不通的倒一大堆,搞得他應接不暇且又毫無所獲。不見吧,怕損了一向禮賢下士的名聲,又怕遺漏了真正的人才——終究亂世出豪傑,不僅僅是他前一世在史書上能夠讀到名字的那些啊,遺珠必然不少——每個都見吧,是真沒那閒功夫和精神頭。
所以隔天就去郡校講學,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避人,並且向世間表示:刺史大人可忙得很啊,沒啥要事兒你們就別瞎往我府上來撞大運了。
可是今天接到廣陵陳端的名刺,卻不由得是勛不掃榻相迎。
陳端此人,歷史上也是留下過名字的——雖然不見於《三國演義》——而且其身份之重要和留下來的信息之稀少,非常有趣地恰成反比。《》上就寫了一句,說孫策治吳的時候,「彭城張昭、廣陵張紘、秦松、陳端等,為謀主。」《張紘傳》中則記載:「初,紘同郡秦松字文表,陳端字子正,並與紘見待於孫策,參與謀謨,各早卒。」
啥叫「謀主」,為謀臣之魁首乃可如此稱呼也。《袁紹傳》中曾說紹以「田豐、荀諶、許攸為謀主」,《法正傳》中說法正在劉備入蜀後,「外統都畿,內為謀主」。孫策跟袁紹、劉備那都是一個等級的梟雄。所以他麾下謀主。也必然跟田豐、許攸、法正他們同一層次啊。
再說了。與陳端並為謀主的張昭、張紘,史並有傳,不但在孫策時代備受重用,到了孫權時代也仍然吃香,孫權都不敢當面叫名字,而要尊稱張昭為「張公」,張紘為「東部」。就理論上而言,陳端陳子正、秦松秦文表就算比那二張差著一點兒。那也就荀諶跟許攸的差距吧,必為一時之人傑也。
然而奇怪的是,這兩人卻幾乎無片言隻語的事跡流傳後世。秦松還勉強算有半條,當曹操陳兵江北的時候,群臣都勸孫權降伏,只有魯肅、周瑜堅決反對,孫權最終採納了兩人的意見,還隨口說了一句:「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文表諸人。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所望……」
也就是說,在對待曹操南征的戰降態度上,秦松是發表過意見的——他是投降派。那麼陳端是啥立場呢?史無所載,因此後人就有揣測,陳端在此之前就已然去世啦。
去世不去世的暫且不提,光說陳、秦二人靠著孫策的看重,在孫權政權中應當也維持著相當高的地位,然而卻毫無事跡傳流,與二張迥然不同。在是勛想來,大概一朝天子一朝臣,孫權對這二位並不怎麼重用,只是高高掛著當擺設吧。他對二人倒是頗有興趣,還曾經向陳登打問過,只可惜陳元龍與那倆同鄉並不稔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然而是勛想不到的是,今天陳端竟然自己送上了門來。也真奇怪啊,不管受不受重用,他如今亦為孫權之臣也,當在江東,這千里迢迢地跑幽州來找我幹嘛?
當下詢問僕役,這位陳先生是何時來投刺的?現在何處?僕役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主人才往郡校,陳先生即來矣,並言暫居館舍之內。」
所謂「館舍」,是指的公家旅館,就跟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一樣,非有現職者不得入住。就理論上而言,陳端不會是白身而為孫策、孫權所用,那哥兒倆起碼要派他一個虛銜啊,所以有資格住館舍。是勛當即就想親自前往延請,可是再一琢磨,我如今身份貴重,還是召喚他過府來相見吧。
這倒不是他地位高就倨傲凌人了,只是廣袤的幽州之地,以是宏輔為第一軍政首長,而陳端的官職既然是勛沒有印象,那肯定到不了二千石一級啊。以高就下,恐怕會引發旁人不必要的聯想——終究陳端為孫氏之臣,孫、曹間雖然還沒有正式撕破臉,也是潛在的敵手,是勛不想授人以柄。
因而召來諸葛瑾,說子瑜你幫我跑一趟,去請這位陳先生吧,隨手就把陳端的名刺遞了過去。這年月的規矩跟後世不同,不是接到名片就自然揣兜的,退還名刺既可以表示我不打算見你,也可以表示自我謙抑,不敢接受您以刺相投——因為同輩友人之間,是不需要投刺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刺按習慣仍用牘片,比起後世的名帖、名片來價貴,所以在儘可能的情況下要反覆利用……
諸葛瑾去了時候不大,果然把陳端給請來了。是勛大開中門相迎,就見這位陳先生四十多歲年級,身材瘦削,麵皮蠟黃,雙頰凹陷——能夠瞧得出來,曾經生就一副好皮囊,不過這時候體質已經跌落到了谷底,估計沒幾年好活啦。
想想也是,史書上就說他跟秦松都「早卒」嘛,以這年月的平均壽命來說,要能活過五十,就不好說「早卒」啦。
二人相見致禮,是勛一抬眼,卻又瞥見陳端身後站著一個年輕人,估計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中等身量,面如冠玉,微有髭鬚,氣度沉穩,儀態大方。這不象是他的跟班兒、傭人啊,非世家子無能有如此氣度也——難道是陳端的子侄?
隨口一問,陳子正介紹說:「此子吳郡人,現為孫將軍東曹令史,姓陸名議子伯言。」
啊呦,竟然是陸伯言到了!是勛不禁又驚又喜——這年月的陸遜還不叫陸遜,別說「無遠名」了,就算在孫權幕府中也是個排不上什麼號的小字輩,而且倘若自己沒有記錯,孫權還沒把侄女兒嫁給他呢。所以以是勛的聲望和地位。有望得見普天下的名士。但陸遜還不算名士。除非自己前往江東出使,否則估計是無緣得見的。沒想到這人竟然跟著陳端,一起主動送到自己眼前來了呀!
是勛見了陸議也就是日後的陸遜,再如何喜怒不形於色,還是忍不住雙眉一挑,定睛打量。陳端就在旁邊問啊:「使君嘗聞陸伯言之名耶?」你以前聽說過這小年輕嗎?是勛心說你要不要這麼敏啊,我面色稍有變動,竟然就被你給察覺到了。當下淡淡一笑。問陸議:「得非陸城門之裔乎?」
陸議躬身道:「不敢,正家祖父也。」
是勛所說的「陸城門」,是指曾經擔任過漢朝城門校尉的陸紆。陸姓為吳郡四大姓之一——另三個分別為顧、張、朱——前廬江太守陸康即為陸紆之弟,那麼見到從吳郡來了個姓陸的小子,儀態非同凡俗,就問問你跟陸紆、陸康有沒有關係啊?此乃人之常情吧,也便可順利地把適才一時意動給遮掩過去了。
陸議說陸紆是他祖父,是勛心中暗笑:我知道啊,要不然還不這麼問呢。於是拱一拱手:「伯言出世宦之家,果然風儀俊朗。當世無匹也。」陸議連聲「不敢」。
於是將二人迎入後堂,分賓主落座——主自然為是勛。賓是陳端,陸議和諸葛瑾左右侍坐。話說要光是陸議一個人來了,就他和是勛的身份差而論,壓根兒就沒有坐下的資格,這回算是沾了陳端的光。
坐定之後,仆傭奉上熱水,是勛開口就問:「聞陳君仕於孫將軍,安有餘暇千里相訪?其乘馬來耶,乘舟來耶?」陳端說我們是坐船來的,從吳郡直放登州,歇了兩天然後再乘船在泉州境內上岸,坐馬車來到的薊城。
是勛點點頭,隨即笑道:「君廣陵人,客居於吳,或淮南,或江南,恐未嘗睹北地風物也。人云北地極寒,其實未必,暑間之熱,不亞於南。吾觀君氣色不佳,得無不豫耶?或水土不服之故也。」你是不是不習慣北方的氣候,所以才搞得臉色這麼難看哪?
就此開始,滔滔不絕,一個勁兒地勸陳端要注意身體,又給他介紹薊縣內外的風景名勝,說自己公務繁冗,不克相陪,只好派諸葛瑾領你去四處玩賞。同時還邀請陳端、陸議別再住館舍了,直接住到我府里來吧。
仿佛只是簡單的有朋自遠方來自由行,自己包吃包住還包找導遊似的,一句不涉及雙方的陣營和立場。陳端心說聞名不如見面,這位是使君果然厲害啊,他明明知道我從江東千里而來,不是來找他聊天的,偏偏就是不肯問我來意,論及實事。可是你以為我會因此就著急嗎?著急的自然有人,卻不是我啊。他笑眯眯地順著是勛的話頭,同樣東拉西扯,不著實調。
沒營養的話一直聊到天黑,是勛終於有點兒煩了。他本以為自己大兜圈子,陳端會起急呢,沒想到對方同樣穩如泰山。算了,「時已晚矣,君自遠方來,於路困頓,且早安歇為好。」告辭,送客。
陳端、陸議拜別而去,是勛派諸葛瑾給他們安排下榻之所。時候不大,諸葛瑾折返回來,說我都已經安排好了,然而——「陳子正遠來,得無所言乎?」他難道除了廢話就沒啥可說的嗎?他究竟幹嘛來了?
就諸葛瑾出去那一小會兒,是勛凝神而坐,也已經想明白了,當下淡淡一笑:「子瑜可往相候,吾料陸伯言必有所求。」肯定是有些話陳端不方便說,或者不方便才見面就說,他得借別人之口來探詢是勛的立場、想法,而這個別人,除了陸議,還會有第三者嗎?你去他們門外等著,我估摸著一會兒陸議就會來找你啦。(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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