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女子伸手在嘴前呵了一口氣,又輕輕搓搓。她穿著黑熊裘,袖口的黑毛襯得這雙手極白,「聽李先生說話像讀書人。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了?」
李伯辰略沉默一會兒,低聲道:「我有兄弟在無量城當兵,前些年戰死了。」
「啊……來拜祭兄弟的吧。令兄生前是城裡哪一部的?」女子說了這話,轉臉往遠處的群山中看了看。無量城中戰死軍卒的確會埋骨在四橫山脈中,也的確時常有人不遠千里來祭拜。
「前軍,奔掠營。」說了這五個字,李伯辰有些後悔找上這個商隊了。這東家雖然是女人,可心思很細很謹慎,似乎不摸清自己的底細不會鬆口。而他所說的奔掠營,其實是他三年前做統領時帶的那一營。
縱使沒有親歷,那段記憶卻實實在在印在心頭,感同身受。前些天妖獸攻城時前軍奔掠營出城於雪原阻敵為城中守軍爭取時間,差不多全部戰死了。
李伯辰忽然覺得心中寂寂,就嘆了口氣轉身準備走開。但那女人眼睛卻微微一亮,又笑:「也巧。我男人還在的時候,也是奔掠營的兵。看我比你大些,叫我紅姐吧。孫先生,帶上他吧。」
……
李伯辰雖不是很喜歡和人打交道,卻並非不擅長。他上午在客棧院中幫忙裝車上貨,很快與四個夥計混熟,就知道這商隊屬於隋國清州璋城益盛合商號,商號如今的東家叫葉英紅,是個二十五歲的寡婦。
四個夥計都血氣方剛,但提起這位寡婦言語間卻很恭敬。先前那位戴水晶眼鏡的老者叫孫卻,是商號的掌柜。李伯辰略提了提孫卻對女東家的態度,夥計們卻支支吾吾,不怎麼說了。
李伯辰也僅是想問清楚些以免自己惹麻煩,既然他們不肯開口,他也不追問。於是到中午時便出發,四個夥計趕四輛車,老掌柜坐在前車上,他與女東家各騎一匹馬。
出鎮時遇到駐軍檢查,無驚無險。再在兩側皆高山的峽道中走一個上午,漸漸發現道路愈發寬闊,前方隱約現出一座頂上積著層雲的大山。
李伯辰的心微微跳了跳。他從前輪值時也會帶人來這一帶巡查,因而知道那座山就是無經山。昨夜夢中的紅衣人要他今天帶陰兵在無經山口助她,說的就是那裡了。
這時候,他倒有些猶豫。同商隊一起走是為了吃飯,但到了無經山口時,最壞的情況是自己可能會被捲入一場麻煩中。益盛合商隊的這六個人都不壞,如果把他們牽連進去,他心裡會不痛快。
於是他帶馬走到葉英紅身邊,低聲道:「紅姐。」
女東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要是我沒猜錯,你是要走了?」
李伯辰一愣。他的確是這個心思——想找個由頭叫自己落下一程,等他們通過了無經山口,自己再趕上去。這樣即便發生意外,也不會牽連到這些人。但葉英紅是怎麼知道的?
他這樣想,就問了出來。
葉英紅又笑笑,把馬向一側帶了帶,離車隊稍遠了些。李伯辰想想,也跟過去。
「你是逃兵吧。」葉英紅策馬慢慢地走,轉臉看他,「來商隊裡應該是為了出鎮。現在出來了,也就要走了。」
有那麼一瞬間李伯辰險些去摸自己懷中的短匕,但聽了她這些話倒鬆了口氣。無量城的確年年都有逃兵,有些追回來了,有些成功了。她覺得自己是這樣的身份,總比知道自己招惹了那位徹北公要好得多。
他就定了神,低聲道:「紅姐為什麼覺得我是逃兵?」
葉英紅又笑,一指他的胸口:「雖然你把軍階標誌都撕了,還故意把衣裳刮破一些,但無量城的軍卒棉服,還是和普通人穿的有點不同。我聽先夫說,為了方便著甲,軍棉服的臂、腰都會比百姓穿的收得窄一些,而且扣子也會密實一些。他還沒去無量城的時候,我幫他縫縫補補兩三年,早記熟了。」
李伯辰只得苦笑。從記憶中明白的事,和經歷過才明白的事,果然不同。他當然記得隋國的普通百姓大致是什麼樣子的,但到了細節處,總是不如原來那位記得清楚。
這時候繼續抵賴實失男兒氣度,也不是他的性格。李伯辰便一笑:「紅姐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幫我?」
葉英紅就沉默片刻,縱馬小步前行一會兒。這位女東家的相貌屬中人之姿,但現在穿著黑熊裘,倒襯得臉色雪白,又系一柄小刀策馬而行,平添幾分英氣,如此看,倒叫李伯辰覺得也算是個很出色的女子了。
馬踏過一條上了凍的淺溪,她才開口:「我男人,死前就在無量城前軍的奔掠營。他是個百將,四年前戰死的。你說你兄弟是奔掠營的人,那個兄弟就是你自己吧?既然你是他的同袍,我就幫幫你。」
她頓了頓,又道:「他叫周栩,也許還做過你的長官。」
李伯辰握了握韁繩——世事竟然這樣巧。他當然知道周栩……他曾經和周栩同做過奔掠營的百將,後來他又做了奔掠營的統領,那周栩就成了他的親兵隊百將。
周栩三十多歲,一直吹噓有個小自己十來歲的美嬌妻,該說的就是這個葉英紅吧。可惜李伯辰做了統領沒幾個月,周栩就在雪原上戰死了。那次是因為他帶奔掠營到原上為修築新堡的工匠人營護衛,結果遭遇數百妖獸。周栩為他擋了一爪,當場身首分離。
雖說親兵本就應該捨身護衛主將,但那時候李伯辰還不到十九歲,又第一次做統領、有親兵,周栩為他而死,著實令他感到震撼。那一戰最終還是勝了,斬殺妖獸首級數十,是那一年無量軍的第一場勝仗。當時的都統令毅犒賞他們,李伯辰得了一萬錢,但他將那些錢和自己平時攢的薪金全托人帶給了周栩的家人。
葉英紅竟是周栩的未亡人……李伯辰意識到,自己的確該離開這個商隊了。這女人的丈夫從前為救自己而死,眼下絕不能將她再拉入險境。
於是他勒馬站住,跳了下來,向葉英紅一拱手:「紅姐,多謝了。那麼我們就此別過。」
見他連馬都不要了,葉英紅一愣:「你就這樣走?你有吃喝的麼?」
李伯辰不要她的馬,但的確想在她這裡再帶些吃喝。然而他剛要開口說話,忽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寒,仿佛有一股冷風穿透他的身體,直直往前吹去。
他心中一凜,知道這該是那些跟著自己的陰靈正在穿過自己的身子。此處距無經山口不到一里地……是夢中那位山君在帶自己那些「陰兵」走麼?
他立即正色道:「紅姐,你們快往前走,別在山口耽擱,別問為什麼!」
他平時與人說話和和氣氣,仿佛只是個二十出頭的俊朗年輕男子而已。可到底在北原的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六年,一旦認真起來,那鐵血殺伐之氣是藏也藏不住的。
葉英紅因他這語氣吃了一驚,座下的馬也嘶溜一聲,往後退了兩步。可她既然能在亡夫去後獨自支撐起一番事業,自然也有決斷。只一想、一咬牙再看李伯辰一眼,打馬飛馳到前方車隊旁說了幾句什麼。片刻之後夥計們便揚鞭甩得啪啪作響,車隊揚起雪塵加速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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