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楚邊境大軍漸漸雲集,戰爭的氣息越來越濃烈時,遠在關中的咸陽,李信也完成了誓師出征的儀式。
鐘鼓齊鳴中,李信的駟馬戎車渡過灞橋,開始向東進發,數萬關中子弟將在函谷關集結,等待這位第一次帥大軍作戰的李將軍。
在渭水北岸歡送李信的人群里,鬢角斑白的太醫令夏無且只是坐在安車上,遠遠看著這一幕。他沒有加入眾人的歡呼,只是出於醫者的職業病,對著那些徐徐遠去,滿懷壯志豪情的關中良家子們搖了搖頭。
「不知又有多少人死於傷病金瘡……」
他入秦三十年,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看到大軍東出了,自然也習慣了在戰爭之後,看著那些斷肢斷腳的傷殘兵卒被載於車上,運回咸陽來。
「今日休沐,我不必去宮中輪值,回家去罷,無咎恐怕已在家中等我許久了。」
吩咐車夫回家後,夏無且閉上了眼,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咸陽城人口越來越多,口音越來越雜,從郊外回家的路也越來越長了,好似他這些年走過的路一般。
夏無且不是土生土長的秦人,他是韓人,乃是許多許多年前,嫁給秦孝文王的夏太后遠支族人。
他們這個旁支雖是貴族之後,卻學了醫道,所以從夏無且年輕時起,就很想入秦,秦國別的比不了中原,醫術上卻獨樹一幟。數百年間,秦國名醫輩出,技近乎道,藝通乎神,在諸侯史書中留下不少故事和傳說。
就夏無且所知,秦桓公時代的醫緩,秦景公時代的醫和,就分別被晉國邀請,去給晉景公、晉平公看病。當時秦晉已非秦晉之好,而是矛盾不斷的敵國,晉國能請敵國的醫生為己方君主看病,可見秦醫名聲在外……
到了秦惠文王時代的醫竘,也曾趕赴齊國,為齊宣王「割痤」,手到病除,齊宣王對此也是感激不已。
在最後一任醫扁鵲死去,醫家消散後,秦國儼然成了天下間,醫術最發達的地區,夏無且亦心嚮往之。所以他二十歲那年就來了秦國,正好夏太后的兒子,秦莊襄王繼位,夏氏儼然成了秦國外戚,靠著這門關係,夏無且得以拜名師學習醫術,還在咸陽宮裡得了個御醫的差事。
夏太后很喜歡他這個自家人,每逢老人家生了點病,都會點名讓夏無且來為她診脈,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家常話……
但有一些話,卻是夏無且不敢接的,非但不敢說,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聽都不要聽!
比如關於趙姬和呂不韋的風言風語,關於年輕繼位的秦王,關於秦王之弟,也是夏太后最疼愛的孫兒長安君……
十五年前,夏無且記憶很深,那一年,彗星三次光顧了秦國,帶來了巨大的恐慌,許多人都以為要天崩地坼了。
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彗星的消失,只帶走了夏太后的生命。
接著就是幾年混亂時光,韓國夏氏外戚最後的靠山,長安君成蹻居然反了,趙太后乘機指使嫪毐大肆清算,夏無且也在那時候鋃鐺入獄。
直到幾年後,趙太后和嫪毐集團也因為謀反,意圖弒君而被撲滅,他才得以獲釋。
他和許多被釋放的人一起,戰戰兢兢地等待秦王的判決。
秦王居然還記得夏無且的名字,沒有趕他走,而是留他繼續在秦宮裡做事。
「無且善小兒醫,寡人年幼時,他曾為我診治,藥到病除。如今寡人也有長子了,夏無且,你便留下來罷。」
這是秦王留下夏無且的理由,無且感恩戴德,這麼多年來,夏無且一直兢兢業業地照應著長公子扶蘇,但凡有點小病,立刻提著藥箱飛奔至跟前。慢慢地,除了扶蘇外,夏無且也常被秦王喊去身邊行醫,過了三十歲之後,政務繁重的秦王時不時會有些病痛,能讓他放心的醫者,可不多啊。
陪伴君前,夏無且更加謹慎,在殿上時,大氣都不敢出,直到兩年前的那場覲見。
他手裡的藥箱,狠狠砸向追殺秦王的刺客荊軻!那藥箱裡的茯苓、白芷、田七等藥材落了一地,也為夏無且鋪開了一條富貴之路……
兩百鎰黃金,並升為太醫令,夏無且發達了,他的弟子們也水漲船高,曾經只能給公乘看病的,現在可以進入五大夫的家中,這都是託了夏無且的福。
在夏無且的幾個弟子裡,陳無咎算是混得比較差的,如今也只能靠著夏無且傳他的金瘡藥,在軍隊裡為率長、五百將看病,在夏無且看來,陳無咎既不是他女婿,也沒有多少天分,此生成就恐怕有限。
但就在這時候,陳無咎卻給了夏無且一個大驚喜,讓夏無且對這個不成器的弟子另眼相看……
……
等到夏無且回到家中,換好一身寬鬆的常服後,下人來報,說陳無咎果然已在廳堂等候。
夏無且卻想了想道:「讓他直接入內室來見罷……」
儒家形容弟子學問時,常用登堂、入室來形容,這又何嘗不是弟子與夫子親疏關係的體現呢?
陳無咎過去只是夏無且七八個弟子裡,不起眼的一個,僅能登堂。現如今,夏無且卻直接讓他入室來見,這可喜壞了陳無咎,來到內室後,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頓首道:「見過夫子,李將軍的大軍,送走了?」
「嗯。」
夏無且接過陶杯含水漱口,只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陳無咎再頓首道:「如此說來,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書大王,讓李將軍氣前線實行了?」
夏無且將口中的水吐到了銅盆里。
「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讓人將一份帛書遞上來,交給了陳無咎。
陳無咎一看,這帛書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關於」戰場救護「的建言後,轉交給夫子,請他過目並上書大王的麼?怎麼還在這!
夏無且道:「我本已懷揣此帛書站在大王和李將軍面前,但思來想去,還是沒有上書。」
陳無咎顯得有些焦躁,不解地問:「夫子特地將我從魏地召回,讓我演示那小屯長獻上的裹傷止血之法,不是讚不絕口麼?又看了我二人關於戰場救護的建言,不也大為贊同,說這是救人治國的良策麼?」
夏無且頷首:「那建言極善,除了能救死扶傷,激勵兵卒作戰而無後顧之憂外,還能大大提升吾等醫者在秦國的地位。」
秦國的名醫醫和曾說過一句話:上醫醫國,其次疾人,下醫醫病。
誠然如是,夏無且如今既已富貴,心中也難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荊軻的那一藥囊還不夠,他更想以醫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為一位「上醫」。
這份建言就是個好機會,一旦實施,必然是大手筆的改革。醫者負責訓練專門緊急包紮的人手,再分配到軍隊上,這無疑能增加他這位太醫令的權力。
夏無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遠見卓識,不過以他對弟子陳無咎的了解,無咎恐怕想不出來這麼好的點子,多半是那個叫「黑夫」的安陸縣小屯長的功勞。
陳無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現如今大王派李將軍帥師伐楚,東方烽煙再起,正是這提議大顯身手之際,為何卻……」
「因為時間不夠。」
夏無且嘆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從實行到推行至軍中,至少要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但形勢刻不容緩,李將軍已率軍出發,先前攻魏的大軍也原地等待。這戰事,恐怕九月十月間就要打起來,就算立即訓練,也來不及安排到每個屯上。」
專門練習裹傷之術不難,但要組織大批人學習,並推廣到部隊基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後花費錢帛精力,人是訓練出來了,可到頭來卻沒在這場戰爭里派上用場,那豈不是徒勞無功?
夏無且擔心的還不止是這點,有些話他不能和陳無咎明說,那就是,其實他對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無且這十多年來,不知見過王翦老將軍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勝歸來。不管對手是難纏的李牧,還是易取的燕軍,他都小心翼翼,帶兵越多,就越謹慎。
可李信則不同,這個年輕人啊,沒有經歷過挫折,也從沒有李牧那樣旗鼓相當的對手與之較量過,所以推演兵策時看似沒有問題,可真打起來,誰都不好說。
這個以車騎見長的小將軍,真的能帶好二十萬大軍,真的能一口氣滅掉秦國最大的敵人麼?
所以夏無且雖然不知此戰最終勝負,但總覺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滅楚?很難。
「無咎啊,老夫且問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稱頌的名醫?」
陳無咎有些茫然地抬起頭,說了一堆夏無且當年教他的套話。
夏無且卻搖了搖頭道:「名醫,不在於醫術有多高明,而是要嚴守五不治。其一,傲慢無禮、刁鑽蠻橫者不治;其二,重財輕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決者不治;其四,過於虛弱無法用藥者不治;其五,絕症不治。」
「以李將軍的性情,喜歡車騎疾攻,不喜穩紮穩打,縱然獻策,他在前線也不一定會實施,此為疑信不決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將軍不能獲全功,甚至落敗而歸。那戰場救護的功效,也無法傳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顯救治傷兵之善,也無法證明此策能激勵兵卒士氣,於國何用?就像是吾等為人治病,卻無法除去病根一樣,不但無法得到嘉獎,甚至會反受其咎……」
他拍了拍案几上的帛書道:「此策,須有足夠時間準備,且要放在一場萬無一失的仗里,但李信將軍要打的這場仗,卻並不穩當……」
醫生拿到一個好藥方,可不能倉促下藥,還得慢慢熬藥,還得看病人的體質適不適合。
「且再看看,且再等等!等到最合適的時機,老夫自然會向大王獻策!」
……
李信行速極快,八月中才出咸陽,九月初便已經抵達了潁川郡陽翟。
來自三川、潁川、河東、上黨、河內幾個郡的戍卒、民夫也在此集結,共計十萬,加上已經布置在秦楚邊境的十萬大軍,他向秦王拍胸脯保證的十萬人手,已經全部到位,各地秋收的糧食也裝到了倉中,敖倉更是積粟十多萬石,關中的粟米還在源源不斷送來,足夠大軍飽食……
楚國那邊同樣嗅到了秦人此番來者不善,在幾次遣使洽談未果後,以項燕為首的主戰派重新得到楚王任用,也開始進行戰爭準備,在淮北部署重兵,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在陽城的黑夫得知秦軍主帥真是李信,在心中暗罵起來。
「我還真上了一艘破船,這場仗看來要涼……」
但那位被派來陽城統帥南郡五千兵馬的都尉,卻又讓黑夫重新產生了幾分希望。
都尉與李信是遠方本家,叫李由,此人乃是秦王佳婿,剛剛尚了秦王的長公主,他還有另一個身份。
「廷尉李斯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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