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鼎1894 第四五零章 大清末日(一)

    河套地區,伊克昭盟,鄂爾多斯左翼中旗。∈↗

    一支規模驚人的龐大遷徙隊伍,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緩緩行進。

    他們的總人數超過十萬,拉開足有十幾公里長的漫長陣型,沿著彎曲的道路陳列開來。

    打頭的,是足有五千人上下的一支軍隊。他們統一的黑色軍服,全部裝備中國產仿毛瑟步槍,以數百騎兵在幾公里外打前站,大部隊分成四個縱隊占據了整條道路,有氣無力的走在後邊。

    騎兵都是在慢吞吞的行走,每一個騎士的身上臉上掛了一層灰塵,凌亂的頭髮從軍帽邊沿鑽出來,油乎乎髒兮兮的不知道有多久沒洗了。腦袋後面垂下的辮子勉強扭結成型,跟死蛇似的有氣無力垂在身上。那些同樣沒怎麼洗刷的馬匹髒的看不出原色,也不知道是不適應草原的氣候,還是真的累壞了,每一步邁出去,馬頭都要用力的向下一點,脖子帶動馬背波浪一樣的起伏,將上面的騎士拱的不停晃動,東倒西歪。

    步兵們拖著沉重的步伐,歪戴帽子耷拉肩,一個個兒的看上去都沒個精氣神兒。不到十斤重的步槍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千斤負擔一樣,抗在肩頭的一隻手拖不住,走兩步就往下出溜。

    有些則是掛在身後,連槍帶都懶得拽住,任憑木頭槍托一下一下碰撞腿彎,把本來就不挺拔的身姿敲打的七扭八拐。

    更有甚者,乾脆抓著槍管,把槍托杵在地上當拐杖。只是這拐杖未免太重了些。即使是用兩隻手抓著。一樣讓他們的胳膊抬不起來。不得不將半截身子往前傾。

    數千人的部隊,拖著疲憊的步伐凌亂的行進,常年車輪馬蹄碾壓踩踏出來的路面上塵土飛揚,遠遠看去,好似有土龍貼著地表翻滾行進,只是這速度,慢的令人髮指。

    老是呆在這種環境裡跋涉,可想而知他們顯得多麼狼狽。五月的太陽在頭頂上惡狠狠的曬著他們的頭皮。前方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終點,這讓本來就沒什麼精神的他們越發灰心喪氣。

    終於,有人支撐不住了,身子一歪從隊列中閃到路邊,把步槍胡亂的丟開,一屁股坐在地上唉聲叫起來:「不成了!不成了!爺實在是走不動了!」

    他這一倒下不要緊,登時引發了連鎖反應一樣,前邊後邊幾十號人稀里嘩啦的分別往兩邊坐下躺倒。若不是擔心可能被後邊的人踩死,有些甚至想直接坐在路中間兒,打死都不想往前挪一步了。

    騎著馬在邊上維持秩序的軍官急忙趕過來。扯著嘶啞的嗓子呵斥:「誰讓你們停下的?趕緊的,起來起來。繼續前進!」

    坐倒的兵痞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實在沒勁兒了!這麼個趕路法兒,是想要了爺的命啊!歇會兒,必須得歇會兒了!」

    幾十個人沒有聽吆喝的。軍官火冒三丈,把掛在手腕的鞭子當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在兵痞的頭頂炸開,同時喝道:「混賬王八蛋!你當出來遊山玩水呢?想歇著就歇著?咱們這是行軍!沒有軍令胡亂停下,擋住了後邊兒的鑾駕,你特麼擔得起罪過嗎?趕緊的,滾起來!」

    「什麼狗屁行軍,特麼的就是逃命!用得著說那麼文縐縐的?」兵痞歪著腦袋一臉的混不吝兒,「從京城跑到山西,從太原跑到西安,如今又從榆林來了這關外,下邊在往哪兒去?烏里雅蘇台?還是唐努烏梁海?爺用不用拿兩條腿子把地球轉一圈兒啊!」

    「就是嘛!長這麼大從沒受過這罪!在特麼走下去,兩條腿都不是自己個兒的了!不走了,大不了讓狼來吃了爺,好歹還能化成三泡屎肥了這草原呢。再往北跑,指不定鑽進沙漠裡曬成人干……。」

    走路沒勁兒,頂嘴個頂個的利索。七嘴八舌的嚷嚷起來,登時讓那軍官嘴皮子發乾,卻又無可奈何。

    他真相掏出佩戴的轉輪手槍來一槍一個崩了這幫王八蛋,但只是抹了一把槍柄,便無奈的放開。他下不了手,也做不到啊!

    這整支的隊伍,都是眼下朝廷最核心的隊伍---武衛中軍。組成的人員多半兒是旗人,極少數是包衣奴才和招募的兵丁,每一個都是忠心耿耿,但同樣也都神通廣大,關係多廣,七扯八扯的能扯到旗主貴人身上的關係。

    大家都出身不凡,當了軍官也不見得真能大過人去,到了要命的時候,那命令實在不怎麼好使。

    軍官恨得直咬牙,捲起鞭子來一指他們的腦袋,大聲罵道:「狗東西,你們真想死在這兒啊!那革命軍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追上來,你們打算當俘虜是怎麼地?」

    兵痞嘿嘿冷笑道:「爺還就要當俘虜了,怎麼著吧?人家革命軍優待俘虜,管吃管喝管住,外帶教認字兒學能耐!指不定過幾個月之後,爺就能正經八百的混個工作啥得,比這不死不活的強出八佰倍去!哥幾個,是不是那麼個理兒?」

    「對!沒錯兒!咱們都聽得真真兒的!」

    「早都聽他們說了,人家革命軍不亂殺無辜!咱們早幾輩子都沒害過人,過去一樣當順民,挺好!」

    軍官氣的臉扭曲成一團,就覺得一股氣憋在胸口,隨時要炸了一樣。

    正在這時,忽聽有人遠遠地冷喝一聲:「革命軍的俘虜還要服勞役呢,你們這樣的廢物只怕是過不了三天,就能活活的累死!這一點,你們可曾想明白了?」

    那聲音剛硬的好似鐵打銅鑄的一般,一聲聲撲過來,如同鋼刀割面,登時將眾人的胡扯給壓下去。順著聲音轉頭看過去,見一名穿著黃馬褂的軍官騎馬奔來,雙眼花翎迎風抖顫。赫然是個有身份地位的高級軍官!

    「是鐵良那死硬的傢伙!起來起來。特麼的這小子真能下黑手。可別吃了大虧,哭都沒地兒哭去!」

    剛才嚷嚷著打死都不動彈的兵痞們,僅僅是看到他的黑臉,頓時跟上了發條似的從地上爬起來,扑打灰塵擺正了帽子,橫七豎八的把槍都抗災肩頭,相互擠眉弄眼的打暗號---待會兒一致對外!

    鐵良,正是軍機大臣、兵部尚書兼武衛軍總統的榮祿親自提拔。受命擔任武衛中軍總統的大頭頭,乃是受到太皇太后慈禧老佛爺欽點,得了賞識的前途遠大之少壯派骨幹。

    自從楊浩起兵反清,一鍋端了聶士成和宋慶兩軍之後,清廷進一步加強了對餘下武衛軍的控制。不但以榮祿總管全軍,初時甚至還親自擔任武衛中軍之總統一職。至西狩之後,袁世凱審時度勢,趁機辭官回鄉,卻留下自己信得過的骨幹把持武裝最強大的武衛右軍,騰出了位置。

    慈禧太后和榮祿都是精明人。多少能看出其用意何在,當然信不過這上上下下九成是漢人的部隊格局。故而到了西安之後。便著手往裡面摻沙子。

    一則是將旗人為主的武衛中軍提拔了鐵良來統領;由榮祿親自擔任武衛右軍總統一職。二則將幾位年輕的旗人精英塞進去,擔當主要軍官,並大肆提拔拉攏其中那些立場不堅定的人,借他們之手來掌控大局。比如參謀營務處及兵官學堂監督江朝宗,便被提拔上來頂替了袁世凱老兄弟徐世昌的參謀總辦之位。

    另外,還有貝勒愛新覺羅?毓朗為總統,重新編練了武衛左軍;將旗人愛新覺羅.良弼塞進董福祥為首的武衛後軍之中,以為掌控。

    且不說這些人的領軍水平如何,至少在信息暢通方面,無疑比之前要好了許多。再加上這兩年他們重新編練武衛軍,將總兵力重新擴張到十萬人以上,其中頗有不少從各地匯聚來的旗人,以及從蒙古各旗徵兆的僕從。

    認真來說,擴充並摻沙子之後的武衛軍戰鬥力不但沒有提升,還直線下降。那些從沿海各省不斷逃難來的旗人,平時也都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貨色---老實認命的那些,早好幾代都轉為平民做小買賣自食其力了。


    起碼有數十万旗人輾轉到了陝西,結果將那裡搞得烏煙瘴氣,以西安為中心的關中膏腴之地,差點給這幫人折騰成了窮山惡水。

    越是到了這等王朝末世,感覺到前途無亮的統治階層就越瘋狂。旗人們仗著軍隊和兩百多年形成的心裡威壓,對關中人民的財產橫加掠奪,肆無忌憚的搶占,以此來滿足他們無底線的奢靡消耗。數百萬關中人變成他們的奴僕,再次過上暗無天日的生活。

    關中人向來有反抗精神,當然不會任由旗人欺凌。但奈何他們手裡沒有武器,光憑一腔熱血,與手裡有槍的旗人對抗,只會白白的犧牲而已。

    但這些血債一直在積攢著,默默的等待清算的那一天到來。

    平時欺壓良善的旗人兵痞,真正到了需要他們打仗的時候,全都拉稀擺帶,醜態百出。慈禧太后是看清了這幫人的真面目,根本不指望他們能頂住革命軍的進攻,在得知張之洞下野讓出兩湖之後,當機立斷的再次轉進。

    旗人為主的武衛中軍抓住機會,積極主動的要求當先鋒官。看似英勇,實則是能夠跑在轉進大部隊的前頭。一點發現情況不對勁,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輕鬆擺脫所有人,撒丫子逃之夭夭!

    問題是,北上的路途並不順利。從關中到蒙古草原,中間要經過黃土高原環境最惡劣的廣袤地帶。哪怕這兩年來,清廷幾乎徵用了陝西一半的人力,儘量去修整出一條直通河套的道路,也終究沒法跟楊浩投入巨資以現金機械修建的國道相提並論。

    逃難,那就別指望能從容輕緩,以兩宮鑾駕為核心,十幾萬的轉進大部隊開拔之後,一天走不了幾十公里。所有的王公大臣旗人主子們,恨不能連房子都扛著。一家子要占用幾十輛大車百十號人工,這還算少的。又沒有養成嚴格的交通觀念,也沒有強有力的人居中指揮疏導。於是乎整個逃難過程中。道路始終被擠得滿滿當當。效率低下的令人髮指。

    就這麼幾百公里慢吞吞的走下來,起先仗著馬多負擔輕跑在前頭的武衛中軍也扛不住了。好不容易過了榆林北部那片沙漠戈壁,到了鄂爾多斯草原中部,眼睛看到綠色了,心情也沒那麼煩躁。

    旗人兵痞們繃著的那一股勁,也終於徹底泄了。

    鐵良是清末旗人之中少有的能員干將,始終不肯放低標準要求自己和部隊,即便是逃難路上。依然保持嚴肅認真的作風。

    他騎著一匹棗紅馬,居高臨下的冷冷掃視著站沒站相的兵痞們,心中竄出一股燥火,差點一衝動縱馬過去把這幫熊玩意給踩成肉泥!

    但那充塞胸膛的怒意剛剛膨脹起來,將他的臉面沖的黑紅,抓住韁繩的手背上騰起一條青筋,隨即被冷靜的頭腦給強行控制住。因為他看出來,士兵們的確是累得夠嗆,沒有精神繼續支撐了。

    管不住的武衛軍中,抽大煙的太多了。

    兵痞們戰戰兢兢的偷眼瞧著鐵良總統大人。生怕他右手抓著御賜佩刀會抽出來砍人。等了一會兒,卻聽到鐵良悶悶的喝道:「傳我命令。馬隊散開警戒,步隊原地休息一小時!」

    說完,他撥轉馬頭朝著後方輕快的奔跑,遠遠的,看到高高聳立著傘蓋的車輦也放慢了速度。

    綿延十幾公里的遷移隊伍中間,是兩宮鑾駕的車輦。在兩側有超過兩千騎兵保駕護航下,核心處數百名穿著黃馬褂的大內侍衛團團圍住兩輛大車。那大車是用東邊輾轉買來的訂造零件改裝而成,與蒸汽客車一樣的鋼板減震、大型車橋和輪胎。上面以名貴木頭重新打造出最寬四米上下、長八米還多的超大型結構。

    如此大的傢伙寬大沉重,跑起來的話能把這時代絕大多數路堵死。

    然而慈禧太后終究不肯讓自己受委屈,她預料到自己將來可能還要逃亡,絕不肯再坐那些能把人腸子顛出來輦車,命李蓮英親自盯著完成了兩輛大車的建造。

    裡面裝飾的豪華奢靡,各種從京城帶出來的寶貝到處鑲嵌陳列,簡直是一座移動的超級豪華別墅。若是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拍賣的話,起碼價值幾千萬兩銀子才過得去。

    西安到榆林的公路修造,就是比著這兩輛大車能夠通行的標準來的。所有狹窄橋樑被加寬,崎嶇不平的路面被填平整修壓實。有東面來的各種機械,大肆徵用本地民夫,兩年時間總算是完成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好的條件,幾百公里走下來,依然讓她疲憊不堪。

    足有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大車,隨著前面御者的一聲呵斥,緩緩停住。伴隨在邊上不遠處的內侍衛統領急忙催馬過來,湊近輦車恭謹的問情況。

    李蓮英佝僂著腰背,從車的側面拉開門,衝著對方輕輕咳嗽一聲,慢吞吞的道:「老佛爺體恤大傢伙兒的辛勞,吩咐下來,讓隊伍都歇一歇。」

    侍衛統領感激的反身下馬,單膝跪地,聲音洪亮的謝恩,隨後起身上馬轉頭去傳達她的諭令。

    李蓮英沒有馬上回頭,就那麼站在車門前,穢濁的老眼遠遠的眺望碧草連天的荒原,在目光所及的地平線之處,似乎有一道濃烈的煙柱升騰。他心中暗嘆:「都到了這份上,何苦造那些罪孽啊!」

    然而這些話終究輪不到他來說,只是無聲的嘆息,並暗暗的發愁。搞不好,他這輩子只能埋骨他鄉,回不了老家了。

    一會兒工夫,就聽車廂里慈禧乾巴巴的聲音呼喚:「小李子,讓他們把窗戶都打開,散了車裡的濁氣。」

    「嗻。」李蓮英答應著,一甩拂塵轉身回去,簡單幾個指令下去,隨行的小太監和宮女們手腳麻利的把玻璃窗戶都推開一半,讓外面的風透過紗窗過濾後吹進來。

    李蓮英弓著腰走進去,在輦車的最裡面,慈禧太后病怏怏的斜靠著枕頭,兩眼無神的望著坐在側面桌案前,抓著毛筆認真寫大字的小皇帝。

    兩年時光,保養的皮膚潤澤光滑的老佛爺一下子老了很多,皺紋不但爬滿了臉龐,髮際線更往後退了不少,露出一個大大的額頭,這卻正是她最不喜的。近乎全白了的頭髮雖然一直用了東邊來的染髮劑,卻架不住白色的髮根一天比一天長。整個人再沒有以前四十歲的尊榮,卻幾乎恢復了六十歲老太太的模樣。

    隊伍停下之後,踐踏起來的沙塵很快被吹走。帶著青草氣息的清新空氣捲走車廂內的渾濁,慈禧太后的精神頭兒竟也因此而好了一些是的。

    李蓮英趕緊上前幾步候在床前,讓慈禧能搭著他的胳膊緩緩地起身下來,一步一步的挪到外頭窗前,居高臨下的遙望草原。

    沉默了一會兒,她忽然幽幽的問道:「小李子,你說今兒這一走,日後咱們還能回得來麼?」

    李蓮英低著頭回答:「有老佛爺您在,那是一定能回來的。」

    慈禧眯起眼睛來,遠遠地望著後面天地,低沉的擠出幾個字:「怕是,不能夠了。」

    李蓮英的脖子後面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一股寒意遍及全身。他知道這就話,到底是為什麼問的。

    就在遷移隊伍後面幾十公里外,榆林邊關所在,一支軍隊正在把一座鎮子所有的房舍全部點燃,熊熊大火引發的濃烈的煙柱,如同黑龍般隨風搖擺著直衝天際!(未完待續請搜索飄天文學,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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