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沒能在臘日之前趕到秣陵,他在高郵遇到了點麻煩。
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氣溫驟降,中瀆水一夜之間結了冰,船隻無法通行。好在年關將近,這條水道是溝通彭城、東海與長沙的黃金水道,來往的商船數不勝數,停運一天都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廣陵太守迅速徵發沿途百姓破冰,用了三天時間恢復通行。
高郵長俞清是富春人,與孫家也有點姻親,得知孫尚英過境,自然不能怠慢。他抽空請曹昂、孫尚英吃了一頓飯,陪曹昂遊覽了秦郵驛,最後又送了一籃鹹鴨蛋。高郵澤盛產一種麻鴨,多產雙黃蛋,醃成鹹蛋後或是伴粥,或是下酒,風味甚佳,如今也是高郵的特產,不少百姓以此為生。
孫尚英極是喜歡這種口味,又覺得雙黃蛋吉利,便收下了。她收到袁權的消息說麋蘭是雙胞胎,頗有些羨慕,也想為曹昂添一雙兒女。至於生產的危險,她倒是沒放在心上。有華佗這位名醫在,她一點也不擔心。嫁到昌邑大半年,她見多了華佗的起死回生,昌邑的本草堂幾乎就是華佗一個人撐起來的。
河道疏通後,曹昂重新起程,進入大江後又溯江上行兩百餘里,轉入秦淮水,輾轉來到湯山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八。
在他們趕到之前,吳夫人已經從吳縣趕來。時隔大半年,母女再次見面,格外親熱,相擁而泣。問了孫尚英的近況,見孫尚英體態豐腴,心情上佳,尤其是看曹昂的眼神充滿愛意,吳夫人非常滿意。她原本對曹昂的印象就不錯,如今又成了女婿,自然怎麼看怎麼順眼。她問了丁夫人的近況,又商量著什麼時候為孫翊迎娶曹英。這件事本來早就可以辦了,偏偏孫權的親事一波三折,加上孫翊、曹英的年齡的確也小,就這麼拖了下來,吳夫人心裡有些著急。
他們很默契,都沒有提及曹操與孫堅之間的戰事。作為女人,她們無能為力,只能將解決的希望寄托在孫策和曹昂身上。
孫策直到第三天才露面。年關將近,他在玄武湖校閱水師,安排留守將士過年的相關問題,忙得脫不開身。看到曹昂時,他還穿著甲冑,披著大氅,風塵僕僕,一副剛從戰場上歸來的模樣。
見到孫尚英,孫策一臉嫌棄。「怎麼胖成這樣?你這一年是不是什麼事都沒幹,就知道吃?」
孫尚英柳眉輕揚,毫不示弱。成親之後,她多了幾分潑辣,此刻見到最寵她的兄長,更加放得開。「怎麼,你希望我瘦得能被風吹走?」
孫策語重心長地說道:「人一胖就容易懶,到時候管不住子修,他在外面找野食。」
孫尚英脫口而出。「那不可能,他又不是你。」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連忙掩著嘴,歉意地看了看一旁的袁權。袁權笑容滿意,會心的眨了眨眼睛。孫尚英忍不住笑出聲來。
「嘿,你這沒良心的……」孫策無語,伸手指指孫尚英,攬著曹昂的肩膀往外走。「等我問完話,回來再找你算帳。」
「你可別欺負他,否則我找你算帳。」
「一孕傻三年,你就傻吧。」孫策甩甩袖子,一臉無奈。吳夫人、袁權相視而笑,其樂融融。
孫策拉著曹昂出了門,直奔溫泉。他忙了幾天,一直沒顧得上個人衛生,今天趕回來,除了見曹昂,也要泡個湯,洗洗乾淨,晚上好參加宴會。
曹昂來了三天,一直陪著孫尚英,雖然溫泉在側,他也沒有來過一次。孫策相邀,他無法拒絕,再說他們之間有些話也非說不可。出了門,部曲將潘璋帶著兩個親衛跟了上來,孫策回頭看了一眼,很不高興。
「退下!」
潘璋脖子一梗,抗聲道:「在下奉命保護使君,恕難從命。」
孫策大怒。「在這兒還需要你保護?我若對他不利,你保護得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潘璋毫無懼色,大大咧咧地說道。
「行,試試就試試。」孫策舉起手,打了個響指。「仲康,把這廝拖下去打一頓,教教他怎麼做事。」
「喏。」許褚應了一聲,轉身攔住潘璋,伸手示意。「請。」
潘璋瞅瞅許褚,咧著嘴樂了。「你就是虎痴許褚?聽說你力能曳牛,刀法精絕,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也正想會會你。今天可得好好打一場,你千萬別留手啊。」
「一定不會讓你失望。」許褚淡淡的說道。
曹昂有些擔心,連忙說道:「君侯,這是我的部曲將潘璋潘文珪,為人忠勇,就是有些粗魯,並非有意衝撞,還請君侯恕罪。」
孫策一聽說是潘璋,氣更不打一處來。「仲康,好好招呼他。」
「喏。」
孫策拉著曹昂就走,潘璋見狀大怒,想追上來理論,卻被許褚攔住,脫身不得,急得大叫。曹昂哭笑不得,回首示意他自己小心,就別想太多了。孫策真要找他麻煩,又豈是潘璋攔得住的。
「君侯,這……明天就過年了,這樣不太好吧?」
孫策微微一笑,拖著曹昂向前走,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更衣室。兩個穿著制服的侍女迎了上來,將孫策、曹昂分別引到一側,為他們寬衣。孫策已經習慣了,任由她們擺布,曹昂還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衣,面紅耳赤,窘迫不堪,惹得服侍他的侍女掩唇而笑。
孫策坐在一旁看熱鬧,覺得不可思議。這曹昂真是曹操的種麼?這可一點也不像啊。
孫策脫完衣服,換上單衣,曹昂還沒脫到一半,孫策哈哈大笑。「我在外面等你。」起身出門,泡在溫泉里。過了一會兒,曹昂才走了出來,緊緊的拉著身上的單衣,邁著小碎片,就像被人非禮了似的。他小心翼翼地進了池,在孫策對面坐下,將身體浸入溫燙的泉水中,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眉眼慢慢舒展開來。
「果然舒服。」
「舒服就多住幾天。」孫策笑盈盈地說道:「你如果願意在這兒住一輩子,我就在這兒給你建個宅子。」
曹昂也笑了。「對我來說未嘗不可,對君侯卻絕非上策。」
「哦?」
「君侯收到天子西征大捷的消息了吧?」
孫策點點頭。他不僅收到了蔣乾的消息,還收到了朝廷正式的邸報。邸報很簡單,只是說天子西征大捷,正在凱旋的途中,將在年底回到長安。按照時間推算,天子現在應該已經到長安了。
「涼州亂了百餘年,無數名將在西涼受挫,天子一出便能大捷,對天下人而言,無疑是難得的吉兆。黃巾以來,天下大亂十三年,中原百姓輾轉溝壑,期盼太平之心與日俱增。如今天子奏凱於西,君侯傳捷於北,君明臣賢,太平可期。你此時留我於此,蓄意挑起戰事,恐非天下人樂見。」
孫策笑了兩聲,卻不予置評,示意曹昂繼續。
「於我而言,家父得朝廷器重,委以益州之任,我主兗州,父子並居重任,本不合朝廷制度,又與君侯有姻親,於公於私皆是兩難之境。若能解甲歸田,或向將軍討回譙縣舊宅,或寄寓湯山,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何樂而不為?」
孫策靠在白石池臂上,雙手搭在池沿,笑眯眯地看著曹昂。「這是陳公台教你的說辭,還是毛孝先?」
曹昂也笑了,搖搖頭。「陳公台的確為我謀劃,卻不是我剛才所說的。」
「他怎麼說?」
「婉拒君侯,內整軍備,外結盟友,觀天下形勢而動。」
「你為什麼不聽他的?」
曹昂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一聲嘆息。「我很累。」他撥了撥水,眯起眼睛,眼神中透著幾分疲憊。「家父當年與袁將軍為敵,被君侯所敗,退走長安,為朝廷效力。我留在關東,聽袁本初將令,本是看好袁盟主,為我留一條後路,父子殊途同歸。不曾想官渡一戰,袁本初竟兵敗身亡,君侯半有天下。我自認德薄能淺,非君侯之敵,與君侯戰無異以卵擊石,徒傷將士性命。若向君侯稱臣,則父子為敵,誠為不孝,實在是進退皆難。倒不如解除兵權,寄寓君侯翼下,以君侯兄妹之情,將來不失富貴。若君侯慈憐,或許能撫育弟妹,繼承家業。」
「照這麼說,我真應該留你在這兒了,免得你這麼為難。」
「誠所願也。」曹昂站起身,拱手施禮,神態莊重。只是單衣浸了水,貼在身上,水嘩嘩地往下流,實在有些違和。
孫策笑了一聲,擺擺手。「行,我考慮一下,年後再給你答覆。」
「唯君侯所願。」曹昂重新坐了回去,像孫策一樣靠在池壁上。說完了那些話,他似乎放鬆了很多,不再那麼端著。孫策看在眼裡,也有些同情。曹昂所言未必全是真心話,也許有表演的成分,但大部分屬實。曹操據有益州,是朝廷倚以重任的幹將,如果開戰,曹操必然是主力,他們父子對陣的可能性絕非為零。作為曹昂來說,這個心理關不容易過。即使是他這個穿越者,如果孫堅非要效忠朝廷,他也不能不考慮其他方案,迂迴敷衍,曲線救國。真要鬧到父子對陣,甚至於弒父,任何人都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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