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谷關。
辛毗幾乎將半個身子探出了城牆,盯著護城河邊的荀彧看了又看,又驚又喜,片刻之後,他揚起手臂,大聲叫道:「文若,文若。」
荀彧聞聲仰頭,溫暖的冬日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眯起了眼睛,見是辛毗,也不禁笑了起來,揮手致意。辛毗叫了一聲「等著」,匆匆下了城,飛奔而出,正在查驗荀彧路傳的士卒見了,連忙讓在一旁,躬身行禮。辛毗快步走到荀彧面前,握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了兩回,哈哈大笑。
「真是你啊,文若,我還以為看錯了。你怎麼來了?想通了?」
荀彧有些尷尬,卻又不好回答。辛毗也沒多想,轉身對守門的軍侯說道:「有沒有問題?你知道這是誰嗎?這是荀令君。」
軍士笑了,雙手將路傳遞給辛毗。「既是軍師好友,那就由軍師安排吧。」又向荀彧躬身致意。「吳縣沈榮,見過令君。」
荀彧欠身還禮,跟著辛毗踏上吊橋,並肩入城。看著城門兩側挺身而立的將士一一向辛毗行禮,荀彧心中感慨。「佐治,辛陳杜趙,你還是名列榜首,當之無愧。」
辛毗哈哈一笑,擺擺手。「看來文若的消息不太靈通,我早不是榜首了,杜子緒年初就調任丹陽太守,趙伯然不久前剛轉江夏太守,我和陳長文都是幕僚。文若,亡羊補牢猶未晚,你來就好,以你的能力、學問,一定會後來居上。」
荀彧乾咳了兩聲。「佐治,我是陛下派來的使者,前往建業與吳王商議弭兵的。」
「弭兵?」辛毗一怔,隨即又笑眯眯地點點頭。「好,好。」不再多言。荀彧聽得清楚,也只能苦笑。他知道弭兵不太現實,天子真實的心思也瞞不過辛毗,只好裝沒聽見,轉而和辛毗說起了其他的事。
辛毗告訴荀彧,荀衍陣亡之後,屍身被送還潁陰,荀諶安排下葬,因為當時正在交戰,他沒能親自去會喪,只是派辛韜送了喪儀。聽說袁譚送回了荀衍的妻兒,還送了一份厚禮。吳王特批了荀諶三個月假,但荀諶只休息了一個月,處理完喪事就回去了。不過他的駐地離潁陰不遠,經常回來看望。
荀彧靜靜地聽著,心中酸楚。收到荀衍陣亡的消息時,他幾次落淚,此刻再聽,心裡還是一陣陣的隱痛。從三十年前的黨錮之禍開始,荀家就不斷有人死於非命,如果兄弟叔侄天各一方,下一個也不知道是誰。他又問了問荀攸的情況,辛毗知道的也不多,荀攸隨周瑜進兵益州,消息不便。
兩人進了城。大谷關是要塞,沒有百姓,沿途遇到的都是將士。荀彧越看越沮喪。這些將士雖然看起都不算高大強壯,卻非常精悍,更難得的是他們臉上的自信和從容,是那種縱有千軍萬馬,我一力當之的自信,昂首挺胸,步履堅實。相比之下,天子身邊的將士雖然都是精選出來的勇士,臉上卻看不到這樣的自信。
得知荀彧來了,魯肅也趕來相見,與荀彧見了禮,正式詢問來意。因為是戰時,荀彧身份又不同尋常,入境需得先向建業通報,得到允許後才行,而且還要安排人隨行監視、保護,不能讓他們隨便行動。魯肅向荀彧告了罪,荀彧也知道規矩,就在大谷關住了下來。他很自覺,每天在屋裡讀書,偶爾在院子裡轉轉,不得辛毗陪同,不出院門一步。
辛毗每天都會抽點時間來看望荀彧,時間多就陪他一起吃飯,時間少說兩句閒話就走。半個月後,魯肅收到了建業的批示,同意荀彧入境,便安排了五十騎士,護送荀彧前往潁川。荀彧將在潁陰暫留一兩天,然後乘船趕往建業。
辛毗將荀彧送出關,臨行之前,他拉著荀彧的手,沉默了良久。「文若,用兗州換河南的事就不要提了,沒有意義。」
荀彧不置可否的笑笑。「多謝佐治關照。」與辛毗拱手作別,上了馬車,又拉開車窗,向辛毗揮手作別。辛毗站在路邊,看著荀彧的馬車緩緩遠去,一聲輕嘆。他能說的就這麼多了,有些話說得早了反而不好。他剛剛收到消息,天子率領精騎渡過黃河,進入兗州,正向定陶、昌邑進發。大戰將起,勝負難料,但他相信一點,沒有了荀彧的約束,天子在冒險,也許能一時得計,但弭兵的事肯定不會有結果。
荀彧最好留在建業,別回來了。
辛毗回到大谷關,魯肅正站在地圖上端詳,案上放著剛剛收到的那份軍報。聽到腳步聲,魯肅回頭看看辛毗,招了招手。「佐治,來,天子渡河,機會來了,看看該怎麼配合。」
辛毗早有準備,淡淡地說道:「不急,等天子到了定陶再說。萬一他半路上又回去了,朱桓不僅不會感激都督,說不定還要在吳王面前告都督一狀。」
魯肅轉了轉眼珠,哈哈大笑。
——
朱桓當中而坐,陸議、呂范、紀靈、滿寵、張奮在兩旁就坐,神色凝重。
天子率領精騎入境,來得很快,昨天剛剛渡河,今天就到了句陽,隨時可能出現在定陶城下。閻行不敢大意,親自率領騎兵去偵察,每隔半個時辰就送一次消息回來,形勢可以說相當嚴峻。縱使自負,縱使立功心切,朱桓也不敢掉以輕心。天子率精騎來援,董昭自然也會出戰,他們將面對六萬多步騎,更重要是的定陶城還沒有拿下,李進也可能從城裡殺出來。
天子的一萬精騎逆轉了形勢。在此之前,朱桓可以利用騎兵的優勢截斷董昭的增援,現在騎兵優勢到了對方手中,如果守不住陣地,撤退都是個麻煩。不管作戰經驗是否豐富,都明白這一點,所以大帳里半天沒人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我建議撤退。」滿寵首先打破了沉默。朱桓等人都將目光轉了過去,卻沒有人說話。突然被這麼多人看著,滿寵心頭一緊,心跳都變快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座的人中,他是唯一一個非專職的將領,這種場合本不該由他先發言,但他既然決定開口,自然有他的考慮。
他有一種感覺,吳王讓他參與這場大戰,也許為的就是平衡朱桓、呂范、紀靈三人——陸議雖然穩重,畢竟太年輕,未必能獨力阻止朱桓三人——他們都立功心切,唯獨他對戰功的渴求沒有那麼強烈。他不僅是大將之一,而且還掌握著豫州的徵兵權,沒有他的協助,朱桓等人是很難取勝的。
「兵力太懸殊,騎兵數量又不足,陣而後戰,就算能取勝,我們的傷亡也會很大,不足以再取定陶、昌邑。與其如此,不如暫且後撤到梁國境內。汳、睢之間沼澤多,不利於騎兵奔馳,對我們有利。天子雖來,兗州南部諸縣卻已經投降,糧食也都到了我們手中,他們只能依靠昌邑、定陶的糧食,支持不了多久。」滿寵特別提醒道:「一匹戰馬的消耗相當於五個將士,天子帶來一萬多騎,加上備馬的消耗,相當於七八萬將士,消耗增加一倍以上,就算董昭準備充分,也支持不了多久。」
朱桓不以為然,剛想說話,陸議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朱桓看得清楚,連忙將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看向呂范、紀靈。「二位都督怎麼看?既然是議事,諸位就不要有什麼顧忌,暢所欲言。張祭酒,你也別客氣,有什麼話就說。要打贏這一仗,沒有你可不行。」
呂范咂了咂嘴。「伯寧所言的確有道理,我軍兵力不足,正面迎戰沒什麼勝算,以退為進也是辦法。只不過有一個問題:如果撤退,巨型拋石機來不及撤走,就只能毀了。」他看看眾人,提醒道:「戰船只能向東或者向西,無法向南。騎兵來得又快,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
紀靈剛想說話,呂范又道:「還有,如果撤退,我們是各回駐地,還是一起退守梁國?」
紀靈閉上了嘴巴,沒吭聲。滿寵說的是實話,就以目前的兵力來說,決戰的確沒什麼勝算。雖說有近五萬步騎,可是他和滿寵的部下都算不真正的精銳,面對兗州郡兵,甚至董昭率領的冀州兵,他們都有勇氣一戰,可是能不能擋住天子率領的一萬並涼精騎,他心裡沒底。一旦陣勢動搖,被騎兵追殺,後果不堪設想,傷亡會比上次戰敗還要慘重。上次戰敗還可以說是孫觀、昌豨等人不聽指揮,這次如果戰敗,責任完全是他自己的。
可是呂范的擔心也有道理,就算想退,也不是那麼容易退的,朱桓、滿寵可以向南撤,他和呂范怎麼辦?天子、董昭都不會讓他們從容撤退。如果一起撤往梁國,那浚儀和任城就危險了。
朱桓本來就不想撤退,聽了呂范的話,正中下懷,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滿寵的話有一定道理,正面迎戰的確沒什麼勝算,就算打贏了也是慘勝,拿下兗州的計劃就算泡湯了。除非他能陣斬天子,或許可以對起得付出的代價。可這顯然是意想天開,除了天子衝到他面前讓他砍,否則絕無可能。
戰,沒什麼勝算。退,後患無窮。這可怎麼辦?
朱桓將目光投向了陸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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