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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醫理所應當地被請進了兩儀殿。
剛剛跨過門檻,殿內肅靜的氛圍,排成兩列規規矩矩的三品以上大員、世襲罔替勛貴,都讓王太醫頭皮發麻。
王太醫低著頭,感受著那十二雙如狼似虎盯著他的眼睛,來到第一排最中間,直面皇帝的位置。
他左邊是一品尚書,右邊是一品國公,他一個小小五品御醫,實在是壓力山大啊!
王太醫偷偷擦擦臉上滴下的汗,穩了穩氣息,才讓自己的嗓子不如腳那樣抖。
他說:「回陛下,臣所說的乃是滴骨之法。《南史.孝義傳》中曾記錄:孫法宗,吳興人也。父遇亂北海,屍骸不收,母兄並餓死,法宗年小流並,至年十六,方得還。單身勤苦,儉而有禮。以父喪不測,於部境之內,尋求枯骨,刺血依灌之,如此者十餘年不獲,乃縗絰。終身不娶,饋遺無所受。世祖初,揚州闢為文學從事,不就。」
「陛下,孫法宗用自己的血,滴到骨頭上,若是血液能滲透進去,即為親。今寧安侯身死,臣以為可以此法效之。」
李惑思考了一會,沒有立刻採用王太醫的辦法,而是對劉寧海說:「把齊居正叫進來。」
等到齊居正與王尋並列而立後,皇帝開口:
「齊居正,這滴骨之法,你可聽說過?」
不用多解釋,齊居正立即聯想到,這一定就是王尋在外面喊得「有辦法」。
齊居正是真心喜愛鑽研醫術,畢生夢想是學扁鵲、李時珍,以發揚醫學為己任。而王尋這人,說是齊居正看好的醫術接班人也不為過。
知道了他說的竟然是這個辦法,齊居正側頭瞪他一眼。白面書生樣的男子,把頭埋得更低了。
齊居正拱手回稟:「陛下,此法雖有記載,但是實踐之人實在太少,臣以為並無證據可證明,滴骨滲之,必是親生。也可能是偶然。」
此話一出,孫威和沛國公門對視一眼。
別人不知道,但是和賢妃有聯繫的孫威卻知道,這齊居正是貴妃的狗腿子之一。
貴妃剛入宮,位份不高時就把太醫院右院判給搞調了,這位齊大人從一個普通太醫成功補位。
而等貴妃水漲船高,成為除皇后以外,後宮裡權利最大的人後,齊居正也擠掉了原來的太醫院掌院,從此執掌太醫院。
可以說,齊居正是貴妃一手提拔起來的,是貴妃的左膀右臂。
腦筋急轉,孫威判斷:齊居正是貴妃的手下,不能聽。王尋效忠於賢妃,可信!
於是和沛國公他們對完眼神的孫威,雄厚的聲音,義正言辭地說:
「陛下,雖然滴骨法用的人少,但是既然有史籍記載,臣認為便可一試!」
他說完,沛國公也開口:
「陛下,這是唯一能證明孩子身份的辦法了。臣想,楚家姑娘為了寧安侯,也是同意的。」
沛國公說著看向楚清怡。
楚清怡看著他那張老謀深算的臉,心知,這老貨是記著之前,她提起他和齊陽侯的關係,在這故意反將她一軍。
但是,楚清怡絕不可以說不同意。
她還必須得順著沛國公的話,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地支持滴骨。才能顯出,她的問心無愧。
但是……若滴骨法是真的,孩子的身份根本經不起測啊!
楚清怡內心焦灼。她微微蹙著眉頭,眉宇之間印下幾絲紋路。
可是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
面對著所有人等待的眼神,楚清怡呼出一口氣。
「就如國公所說,既然現在唯此一法,能為我楚家證明,民女當然同意。民女願意前往祖墳,刨出寧安侯棺木,與孩子相驗。」
死者為大。
楚清怡特意強調了,是要從土裡把寧安侯挖出來,這種打擾死者的做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不適。
李惑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楚清怡,不知他心裡在琢磨什麼。
半晌後,只聽到他說:
「好!若能證明孩子真的是寧安侯子嗣。朕即刻下旨,讓其繼承寧安侯之爵。」
話說到這份上,就算沛國公他們心裡對襲爵的事不願意,也不得不齊聲高呼:
「陛下聖明!」
如此,兩儀殿內的官司終於告一段落。
皇帝派王尋、齊居正,和在場的十二位王公大臣,一起由楚清怡帶領去往楚家祖墳,開棺驗骨。
梅瑾萱為了避嫌,只是派秋水把孩子送到兩儀殿前,還給楚清怡。
楚清怡在玉階上站定,遙望承乾宮的方向。心裡默念:
一定可以的!
她必須相信貴妃,她也只能相信貴妃。
兩儀殿內回歸安靜。
李惑沒有著急處理公務,而是靜靜回憶著剛剛眾人談話時的每一個細節。
而促成兩儀殿裡這場熱鬧的人,此時正坐在纏繞相依的榕樹下,悠哉悠哉地盪著鞦韆。
這鞦韆是三年前做的,後來入冬收了起來,就被遺忘了。
今天不知怎麼翻出來,梅瑾萱看著它結實完好,就又讓人綁在了榕樹粗壯的樹枝上。
眉如彎月,一雙杏眼如江南裊裊煙霞籠罩寒水,波光粼粼,神秘旖麗。
她換下了之前隆重的妝服。
簡單穿著杏仁黃的月華錦大袖,烏絲未著一飾,盡數披散在背後。
當人隨著鞦韆搖擺,袖子與頭髮飛起,就像一隻絲帶鳳蝶,翩躚於風中。
秋水回到承乾宮裡,一入眼便是這樣的畫面。
院子裡人很少,其他灑掃的太監宮女都不見蹤影。看來是梅瑾萱特意讓他們迴避了。
秋水安靜走到素晴身邊站好。
還在用力,不用別人幫忙,把鞦韆盪得更高的梅瑾萱,眼睛望著湛藍無雲的晴空,開口:
「他們都去了?」
秋水回道:「是。就如娘娘所料,陛下讓王太醫帶著大臣們,去楚家祖墳驗骨去了。」
梅瑾萱勾出艷若桃李的笑容。
心裡對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非常滿意。
素凝站在梅瑾萱身後,她就是最開始幫梅瑾萱推鞦韆的人,聽到「驗骨」兩個字,疑惑問:
「可是娘娘,那孩子不是並非寧安侯的血脈嗎?您特意讓人去驗骨,不就漏了餡?」
梅瑾萱雙腳落地,非常靈活的來了個急停,讓自己身體剎住。
她回頭去看素凝,但發現其實不止素凝,素雪、素晴、秋水同樣的不解。
於是,不好意思再去敲素凝圓圓的腦袋,默默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解釋道:
「當然是因為,驗骨根本就不准啊!」
「什麼!?」素凝驚嘆。
「別說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就是找根豬骨狗骨,你滴上血都能融進去。怎麼你還真是小豬生的?」梅瑾萱捏捏她肉嘟嘟地小臉。
素凝被拐著彎罵了句笨,生氣地把臉往後仰,不讓梅瑾萱捏,抗議:「人家才不是豬!」
「哈哈哈……」梅瑾萱被她可愛的模樣逗笑,拍拍她的屁股:「去吧,找根豬骨頭,試著玩。」
「哼!」
被當成三歲小孩哄,氣得素凝一跺腳,跑走了。
素晴這時也好奇起來:「娘娘,這滴骨融血的事連太醫了解的都不多,您是怎麼知道的?」
梅瑾萱笑容一僵,眼睛無意識向左漂移。隨後,很快回神,繼續笑著說:
「就是在雜書上偶然看到的。」
說完,把素晴三人打發走。獨自一人回到雨澤殿裡。
坐在沉香木雕琢,鋪著明霞錦為罩的厚厚褥子的大床上。梅瑾萱恍惚中又回憶起,剛剛因為素晴的話,在腦中翻湧而起的片段。
一股噁心的感覺再次襲上胸膛,她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強忍下涌到喉嚨口的酸水。
這種連太醫都不知道的事情,當然不會是從雜書上隨便看到的。
梅瑾萱會知道,血滴在哪個骨頭上都能滲透,是因為——她親眼看到過。
就在她賣身為奴之前,在她拋棄養母屍體獨自踏上流亡道路之後。
梅瑾萱永遠都會記得,那一天陰沉得仿佛再不會升起太陽的天空,以及暴雨之後潮濕,粘得人身體似乎都在下墜的空氣。
當時梅瑾萱正拖著餓到失去力氣的腿,往她住了兩天,遮不了風但能避雨的亭子走去。
剛剛有官府的人在城外施粥。
別看是發了霉的米煮得,連桶底的沙子都能看清的水一樣的稀粥,但就這,也是梅瑾萱這樣的人不配吃到的。
因為她根本搶不到。
用那些官老爺口中的形容——蝗蟲一樣賤民,遮天蔽日地包圍了施粥的攤子。
梅瑾萱這種矮小的小女孩,別說跟他們搶了,差點沒被踩死在人群中。
她運氣好,沒走多遠,就被人群擠了出來。她昨天可是看見,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被絆倒,之後活生生地被人群踩成肉泥。
男孩本就缺失力氣的呼救,傳不進飢餓人群的耳朵里,就算聽見了,也沒有人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停一停。
後來施粥的官爺們走了,災民散了,梅瑾萱大著膽子回來一看,那男孩的血肉已經和地上的污泥融為一灘,不分彼此,看不出個人樣了。
當天晚上,和梅瑾萱同樣躲在亭子裡,男孩斷了雙腿的父親,在等不到兒子回來之後,什麼都沒說,也沒有哭聲。
半夜,梅瑾萱閉著眼睛,只聽到很響的,「咚」的一聲。
第二天,梅瑾萱被人吵醒才知道,那個父親撞柱自盡了。
無聲無息的,就像這災難中每一個普通的人,死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裡。
梅瑾萱回想起昨天那對父子的慘狀,安慰自己,起碼她還活著。
可這安慰也不多,因為梅瑾萱覺得,自己很快也要步入他們的後塵。
餓,太餓了。
上一次吞咽到食物,還是讓養母喪命的半個饅頭,那是四天前,還是五天前?
她真的,快要餓死了。
路過一處積水。
梅瑾萱盯著那積水很久沒有移動腳步,隨後在內心的掙扎中,她跪到地上,雙手掬了口坑裡的髒水,喝進嘴裡。
這混著泥漿的水此時也仿佛瓊漿玉液,流進胃裡,緩解了她灼燒抽搐的胃。
就在她思考者,再喝一口,會不會得病,病死的時候。
危險,正悄然朝她靠近。
要十幾年後的梅瑾萱來說,其實對於這段記憶她是模糊的,混亂的。她印象最深的唯有那雙眼睛——飢餓,野獸一樣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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