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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後是七姑娘吧?」
就算再沉鬱,這份屬於權仲白的爽快,卻是始終不曾遠去,他就像是不知道兩家有說親的意思一樣,眉頭一挑,就沉吟著問了一句。筆硯閣 www.biyange.com
七娘子自然是不能出聲的,梁媽媽代答,「是。」
見大太太的臉色不大好看,卻又加了一句,「當年神醫也曾為我們七姑娘扶過脈,開過方子的。」
權仲白於是微微一笑,「是啊,」他閉上眼,加重了指上的力道,「這不是手指一按,就認出來了?這脈象對醫者來說,就像是長相一樣,記性好的,是見了一次就不會忘的」
他又一抿唇,「七姑娘請放鬆些。」
大太太同幾個侍女頓時就看向了屏風後的七娘子。
七娘子不禁有些咬牙切齒:她雖然也有女兒家的矜持,但此時卻絕不是因為害羞而緊張。
這個權仲白,始終還是這個樣子,往好了說,是不羈狂放,往壞了說,就是從來都不會看場面說話。
好在沒有多久,他也就收回了手,慢慢地低眸沉吟了起來,手指彈動不休,從屏風後看去,神色竟似乎是有些凝重。
難道這餘毒,竟沒有清除乾淨七娘子抿著唇,罕見地又有了幾分緊張。
只是當著大太太的面,有什麼話,也都不好說
「七姑娘幼年體弱,恐怕先天有所不足,雙生子往往如此,貴府的四少爺也有一樣的毛病。」好在權仲白也很快就組織好了語言。「當時我開了幾張太平方子,藥材雖名貴,有奢侈之嫌,但卻的確都是好東西,七姑娘果然也按時服用,如今元氣就不像是從前那樣虛弱。以前的方子,可以不吃了。」
大太太也聽得很入神。
權仲白略微猶豫了一下,眉尖蹙得一蹙,又道,「只是這元氣不足已經多年,七姑娘的身體還是要比平常人更弱些,這是藥物所無法補償的。還是那句話,平時要少思慮多保養,否則在兒女上只怕就福薄了些——」
大太太一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子殷的意思是?」
不知不覺,她已經親密地稱呼權仲白的字了。
「也不是說就沒有辦法了。」權仲白掃了屏風後一眼,一臉的沉靜,「只是要福薄些較難有身,縱有,生育出的兒女,天生元氣也會較常人更虛弱。」
這個消息無論如何說不上好,大太太不由就緊皺眉頭,再也沒有說話的興致了。
權仲白也不介意,他又開了兩張方子給七娘子調養身子,就規規矩矩地告辭離去,卻是再也沒有發出驚人之語。
大太太的心情就又低落了下來,當晚又沒有睡好。
「子殷自己就是醫生,摸出來這樣的脈象,心裡怎麼會不介意?高門大戶,最看重嫡子,尤其他們京城人家,沒個嫡子,就好像天都要塌了」就和大老爺抱怨,「這樣看,權家這門親,十有是成不了的了,就算成了,七娘子嫁過去,也要受委屈!」
大老爺卻不這樣看。
「子殷多少年前就曉得小七元氣薄弱,這毛病還是他給看得稍微好了些。又怎麼不知道小七在生育上會艱難些?連達家三小姐他都肯娶過門,對小七就更不會挑剔了。」他捻著須,「橫豎子殷上頭還有兄長,不過是嫡次子,這長子嫡孫早出生了我看,權家是不會挑剔小七這個的。」
大太太一下就從權家這門親事上看出了好些不是來。「話是這樣說,可畢竟是續弦,本來就難以立足,達家現在還不是死命巴著權家,仗著那點子姻親關係沒有滅門抄家,可子殷要是續弦,這點姻親就更淡薄了。你難道不曉得達家那群人的厲害?到時候鬧起來,難堪的還不是小七」
大老爺就有了些不耐煩,「還是先等含春來了再看吧,小七就算千伶百俐的,第一生育上艱難,第二出身到底低了些,不論權家、桂家,都不算辱沒了。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就是小五,私底下還不是一包苦水?」
大太太的注意力頓時隨著轉移,就抹起了眼淚,「真是一想到小五,我就睡不好覺!在家千恩萬寵,就是個公主也只能這樣了。到了婆家,四處受氣」
大老爺冷冷地看著大太太,話到了嘴邊,又吞了下去。半天才嘆了一口氣,起身踱出了裡間。
又接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自從進京以來,大老爺事務繁雜,已有很久沒叫七娘子過去服侍了。如今權仲白一來,就好像在楊家平靜的後院裡投了一顆深水炸彈,大太太第一個人仰馬翻,第二個就是大老爺。
「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字斟句酌,寬慰七娘子,「兩家都是嫡次子,早有了嫡長孫,若不放心,出嫁一年後就抬舉兩個通房,把孩子抱到身邊從小帶大,從情分從禮法,都要認你做親娘的。」
七娘子卻是這三人中最不當回事的一個:她本來就對生產有恐懼心理,雖說楊家女兒大多都是順產,但在這時代久了,哪一年沒有幾個親朋好友家的女眷死於難產古代的衛生條件這樣差,生孩子就等於在過鬼門關,生不生,在七娘子看來,倒不是多大的事。
只是比起大太太的震驚與同情,到底還是大老爺的鎮定來得更討喜些,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解決辦法來寬慰七娘子。雖說這辦法到底和七娘子所受的教育有所衝突,但在古代,卻的確是最自然的一條思路了。
當時的高門大戶,再沒有不納妾的,雖說婚前不會抬舉房裡人,但婚後到了妻子有孕的時候,是肯定會抬舉通房丫頭服侍男主人的,若是在中層家庭,倒也有些不納妾的例子,但終究是少數中的少數,就是這少數中的少數,妻子也多半都有個強勁的娘家。只是在七娘子所處的這個社會階層中,駙馬爺身邊也都有幾個大丫頭,娘家再強,強得過皇家麼?連駙馬尚且不可免俗,真正沒有納妾的男人,實在是鳳毛麟角。
自己所嚮往的桃花源生活,畢竟是在被認為嫡女的瞬間就已經遠去了,隨著大老爺步步高升,此時再來奢求一生一世一雙人,似乎已成空話。再說,七娘子也從不認為自己能和一個古代男子一生一世一雙人受的教育不一樣,閱歷不一樣,眼界不一樣,能夠達成和諧已經不容易,什麼一生鍾情,小姑娘豆蔻年華時,是一見鍾情不錯,過上二十年,這一見鍾情難免就成了色衰愛弛。
既然如此,反正桂家和權家,還不都是一個樣,能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打點家務外悠閒度日,有個硬氣的娘家,無須看人臉色也就夠了!
七娘子就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應,「父親說得是——這畢竟是將來的事了,誰也說不準的,眼下就為此發愁,實在划不來。」
大老爺略帶驚異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半晌,才笑,「難為你想得這麼開。」
又沉默了半日,這位中年文士一邊不自覺的地數著小立案上的文書,一邊才慢慢地和七娘子吐露了心底話。
「本來,進京做閣老,爹是想把你許給權家的,就在眼皮底下,兩家也正都少一個盟友。許家那邊雖然可靠,但朋友總是不嫌多。」
他的話里就有了深深的疲憊。
「可京里風雲變幻,或者爹真是年紀大了,受不得這份辛苦,每日裡戰戰兢兢,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
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驚異。
大老爺正當壯年,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又是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閣老之一,按說,應當是躊躇滿志,正打算大展身手。怎麼才進京不到一個月,就有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大老爺,等著大老爺往下說。
大老爺又抹了一把臉,這才壓低了聲音,「皇上有意改革稅制,將地丁合一,推廣到全國。」
地丁合一,說起來也夠簡單的了,無非就是改革稅制,將人頭稅廢除攤入畝稅中,也就是七娘子前世所在的那一段歷史中的「攤丁入畝」。
七娘子卻驚得一下就站起身來。
她這才懂得大老爺為什麼有這樣的一番表情。
如今內閣里的三大閣老,焦閣老資格最老,乃是無可爭議的首輔,滿朝的文官,倒有一半算得上是他的弟子——每年會試,按例都是首輔出任主考官,進士們都要稱主考官一聲座師。
可就是焦閣老,在昭明初年為著這地丁合一的事,和秦帝師連番大吵,把秦帝師排擠出內閣連番打壓,要不是皇上明里暗裡地庇護秦帝師,又把秦帝師提拔為太子少保,恐怕秦家在那一役就很難翻身了。
那時候的大老爺人微言輕,當然沒有參戰的資格,但從先皇之後累次提拔大老爺來看,就是先皇心底,也都是有意要改革稅制,只是胳膊扭不過內閣的大腿,先皇心裡的事又實在太多了,才一時沒有顧得到這上頭來。
看來,太子將大老爺提拔進京做這個閣老,為的,還真就是改革稅制,地丁合一了。
這可不是小事!
焦閣老做了二十多年的首輔,雖然平素一向是謹慎圓滑,是有名的磕頭首輔,但其勢力也實在不可小覷,當年太子出閣一事,皇上猶豫不決,就是焦閣老在關鍵時刻加了一把火,才促使太子成功出閣讀書。說起來,新皇還欠了他一個情。
要贊成地丁合一,就是和這麼一個羽翼豐滿資歷極深的前輩作對,不要說大老爺,就是秦帝師在世的時候,只怕都要再三掂量!
「大秦真是有幸。」大老爺卻又轉移了話題,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立國一百多年,皇帝們漸漸地有些不像話了,先皇雖然聰穎,但心思不在治國上。本以為國勢漸衰,是看得到的事,沒想到東宮卻是人中龍鳳,真乃百年一出的奇才。在江南走的每一步都是一拍幾響竟是把你爹降伏得服服帖帖的,一點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七娘子又哪裡不明白大老爺的意思?
這個素未謀面的皇帝,實在是太深沉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只怕在沒有登基的時候,就開始為今日布線。
楊家雖然投靠太子,但幾年來屢遭冷遇,自然戰戰兢兢,此時的江南又是風起雲湧,太子的心機手段,連大老爺都不禁震動。
正是因為怕了太子的手段,自忖鬥不過東宮,大老爺才起了思鄉之意,讓出了江南總督的位置,這自然是正中太子下懷,於是他一面消化江南,一面提拔大老爺進京入閣。楊家在京城根基不深,平國公又是武將,且自從昭明大捷後賦閒已有多年,焦閣老和秦帝師不卯日久,大老爺想要坐穩閣老的位置,唯一的途徑就是奉承上意以自保通俗的說,新皇是已經把大老爺給打怕了,嚇怕了,叫他沒有資本,也沒有膽量玩弄權術和自己對抗。
這是個相當強勢的君主,心思更是深沉得連大老爺都摸不透,更不要說七娘子了
「那爹的意思是」七娘子低聲詢問,打從脊背底下網上冒寒氣,渾身都像是泡在了冰水裡。
大老爺就露出了一個苦笑。
「地丁合一,當然是有利千秋的大好事,但一經頒布,不論是新皇還是我們楊家,都必定為千夫所指,眾口鑠金,你爹百年後,恐怕一個奸相的名頭是跑不掉的了。」
「可現在是趕鴨子上架,就是想退也沒有退路了。小七,爹頂不了多久啦,明年改元後,怕是就要挑頭啟奏,為地丁合一說話了。」他疲憊地擦了擦臉,端起案上茶水,一飲而盡,「但我們楊家,也一定不能沒有後路。——爹對不起小七,雖然子殷少年顯貴為人倜儻風流,實在是個良配,但」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大老爺的意思。
要留後路,那就是要把自己賣給桂家了。
新皇不簡單,大老爺又何嘗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今日把自己叫來訴了這一番苦,無非就是讓自己接受嫁進桂家的命運,不要把封錦牽扯進來,再生事端。
一想到留在京城,就要無時無刻不牽扯進這樣讓人頭暈目眩身不由己的漩渦里,七娘子就是一陣頭暈。
罷了,西北就西北!雖說那是個她再不想回去的傷心地,但也有它的好處!
「身為楊家女,自然聽憑爹的吩咐,爹叫小七嫁誰,小七就只等著上花轎。」她毫無修飾平鋪直敘地應承了下來。「兩家都是良配,誰垂青小七,都是小七的運氣。」
大老爺眼中就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放鬆。
「你放心。」他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桂家一直想要找到一條通天的大路,可惜桂將軍為人方正,素來不喜阿附權貴,不然,桂太太也不會對這門親事這麼熱心。人口簡單家風嚴正,將來你的日子,不會太難過的!」
七娘子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大老爺對自己也算是上心的了,前前後後,竟是為自己找了四五個出貨的渠道
罷了罷了,就當是金簪草,飄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發芽吧!只要有娘家做後盾,不論權家、桂家,要立足,總是不難的。
她就擠出了一個笑,「在家從父,爹只管做主就是了,小七又懂得什麼?只要能為父親分憂,就是小七的造化啦。」
大老爺微微一笑,顯然並沒有把七娘子的客氣當真。「權家那裡,現成的推託藉口——就等含春這孩子進了京,給你娘相看相看,沒什麼差錯,我就回信把親事定下來了。」
寥寥數語,定下了七娘子的前程,大老爺就又出起了神。
「明年改元,已是定下了承平的年號。」他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和七娘子閒話,「嘿,承平?恐怕承平年間,是註定不會太平的!」
只看新皇尚未改元,就部署了地丁合一這樣驚心動魄的改革,就曉得承平年間,註定是不會像昭明年間那樣太平的了。
七娘子也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帝國首相,本來就不可能從政治漩渦中獨善其身。在未來的幾年裡,楊家是註定要在驚濤駭浪中,做一根中流砥柱了。
只是不知道,是潮水衝垮了砥柱,還是砥柱撐起了大秦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不是高科技了。
好疲憊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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