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隱於市,不亦樂乎,莫忘信諾,自取煩惱。聶歡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地給我送來這十六個字,究竟想幹什麼?」
常劍南看著手中一張撇捺似吳鉤,墨跡猶淋淋的信紙,輕輕地蹙起了眉頭。思緒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烽煙沖宵的戰爭年代,耳畔似乎又響起了聲嘶力竭的廝殺聲、鏗鏘的兵器碰撞聲。
那時候,唐軍雖然舉起了義旗,但他們的隊伍依舊採用的是大隋軍制,他是鷹揚郎將,張二魚是他的副手鷹擊郎將,而聶歡,那時還只是一個青蔥少年,在他軍中任一個隊正。
一晃兒就是十幾年過去了,如今的他鬢邊已經斑白,再不復當日驍勇軍將模樣,卻不知那個意氣飛揚的少年已然變成了何等模樣。
自從安葬了他們一直追隨的、情願為其奉獻生命的那個了不起的女人,能把他們三個桀驁不馴的豪傑維繫在一起的唯一紐帶也就斷了,再不曾相見。
想到那個女人,常劍南情不自禁地又推開了窗,望向終南。
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他們的一段孽緣,緣起於彼,而最終,她選擇了長眠在那裡,常劍南知道,她是以此舉表明她的心跡,她的心中,終究還是愛著他的。
想到這裡,常劍南已是淚光瑩然,眼中的一切,都模糊起來,依稀幻化成了她英姿颯爽的模樣。
漸漸的,那緬懷追憶、無比感傷的神情,換成了有些不屑的冷笑。
體面,皇家的體面啊,呵……
大業十三年,她的父親在太原起兵。她與丈夫正住在長安,驚聞消息時,她的丈夫正在外面飲宴應酬,大駭之下,顧不得回府知會娘子一聲,就獨自一人逃之夭夭了。
皇帝派來滅門的兵馬到了,是他和張二魚、聶歡幾個家將,護著尚不知情由的她殺出重圍,逃至戶縣,她就此女扮男裝,改稱李公子,招兵買馬,建立了李唐第一支出現在關中的隊伍。
而這一切,在公開的消息里是永遠見不到的。
那個精心籌劃,準備造反的唐國公為了避免籌備造反的消息泄露,對起兵的消息嚴格保密,根本沒有通知遠在長安的這個女兒,到後來卻成了他曾派遣使者秘密去召她夫妻回來。
真是笑話,她夫妻二人只要不告而別,以當時風聲鶴唳的大隋王朝,以當時疑心重重的隋帝楊廣,豈能不察覺到李淵的異動。
然而,在官方的說法裡,卻是李淵早早就派使者去了長安,而柴紹則是斟酌再三,認為一起離開目標太過明顯,而她卻深明大義地表示,她是婦人,遇到危險容易躲藏,於是,柴紹去了太原,她則潛去了戶縣。
柴紹是男人,她是女人,他二人中誰突然從長安官場中消失更引人注目?既然她留下的目的是為了施放煙霧,又豈有在柴紹離開後,她就馬上離開長安,躲到戶縣去招兵買馬,建立武裝的道理?
她文武雙全,猶在柴紹之上,不是一個弱質女子,一同離開長安有何難處?如果是為了留下來迷惑朝廷,為何當家的男人離開了長安,卻留下她一個女人,這能迷惑得了誰?在大隋朝廷擁有官職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誰離開更易被發現這不是一目了然嘛。況且,她也沒有留下,她隨即就偷偷潛去了戶縣。
如果,留下建立武裝,接應李唐義軍就是他們的任務,為什麼當家的那個男人不留下?又或者不一起留下?只留下一個女人獨立應對危險,建立武裝,這時候,她就不是不宜跟著他逃走的弱質女流,而是獨擋一面的大英雄了?
之後追隨她的那段時光,雖然每天都是戎馬倥傯,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意的時光。他追隨著他的女神,招納何潘仁,征服李仲文,向善志、丘師利,大敗屈突通,接連占領戶縣、周至、武功、始平等地,李娘子的娘子軍名震關中。
而此時,她父親的唐軍還不曾踏足關中,大隋的根基之地上,一個孤立無援的奇女子,獨自面對隋軍的圍剿,不但率領義軍站穩了腳,而且愈加壯大,等李淵大軍渡過黃河進入關中的時候,她已經擁有了一大片地盤和七萬軍隊。
之後,她和李世民會師於渭河北岸,共同攻打長安。那時候,那個棄妻獨自逃生的男人也跟了回來,但夫妻二人並沒有合兵一處,而是各領一軍,各置幕府(總參謀部),各行其是。
而他和她,在長期同生共死、並肩做戰中滋生的情感,也就是在那時候,在長安城外開花結果的。
那時候,正是終南初雪時節……
常劍南想著,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
她的死因,朝廷諱莫如深,但他知道。只不過他知道的遲了些,直到今年,他才知道。那時節,她的墳上已是野草青青,不過,他還是為她報了仇,也是今年。她的仇,他一天都不會拖延。
常劍南凝視遠方的眼睛微微眨動了一下,又落回案上。
自從她過世以後,他們這些舊部被收編的收編、被炮灰的炮灰,再就是他們這些急流勇退的倖存者了。
長安黑道三大亨,西市常劍南,東市張二魚,東西兩市之外,皆屬聶歡。三個人自從瓜分了長安市井,一向相安無事,也一向不相來往,但今天聶歡卻突然派人送來莫名其妙的一封信,究竟是什麼意思?
依照常劍南一向縝密謹慎的性格,他很想找聶歡問個明白,但他更明白,聶歡既然是派人送來一封信,而不是親自面見他,那麼既便他找到聶歡,也休想問出什麼。
這時,門扉一響,良辰美景翩躚而入,仿佛一雙美麗的蝴蝶。
看到這對可愛的女兒,常劍南心情大好,黯淡的思緒一掃而空。
他微笑地問道:「回來了,你們所見所聞,如何?」
良辰還沒說完,美景已捂著嘴巴咯咯笑道:「很有趣啊,那傢伙先是被人險險剁掉一隻腳變成跛子,又被人在頭上扣了一頂黑鍋,接著踩了一腳的豬糞狗屎,最後威風八面地踢昏了一個賣花人,然後就灰溜溜地回家了。」
常劍南忍俊不禁地想笑,但還是板起臉,訓斥道:「你這丫頭,又開始語無倫次了。良辰,你說。」
良辰把前後情形對常劍南說了一遍,道:「觀其舉止,是非輕重,還是明白的。不過,他一定會有所動作,他打算怎麼做,才是考量此人的關鍵,所以,還應該再觀察下去。」
常劍南滿意地點點頭,瞪了一眼站在一旁,時不時傻笑兩聲的美景。不用問,這丫頭的小腦瓜里還在回想著李魚的那些糗事,想到可笑處,便有些忍不住。
常劍南道:「你這丫頭,瞧瞧良辰,一母同胞,孿生姊妹,差距怎麼就這麼大。」
美景不以為然,這種「貶低」根本打擊不到她。她笑嘻嘻地道:「反正有姐姐想著,反正我想的跟姐姐差不多,我又何必浪費腦子。」
「出去!」
常劍南虎軀一震,瞪起了眼睛,奈何美景這丫頭早看穿了他的紙老虎面目,根本不害怕,只是吐了吐舌頭,就踮著腳尖兒,很快樂地一溜煙跑掉了。門還沒關上,就聽到她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李魚究竟有多糗,至於讓她如此歡樂。
常劍南無奈地搖搖頭,對良辰道:「那隻山雞,你好好盤問一下。」
良辰點頭退下,常劍南又拈起案頭那張紙,沉吟有頃,喃喃地道:「聶歡、聶歡……」
他的一雙大手輕輕一合,再分開時,那張信紙已經變成了一抹不可辨的紙沫兒,紛紛揚揚地飄落到地上,就仿佛終南山上第一抹初雪……
************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首詩講的是進士及第者的得意之情。不過,這句「一日看盡長安花」,看的是什麼花呢?如果你以為看的是牡丹或秋菊,那就要被人笑死了。這位仁兄所說的長安花,不是長在花莖上的花,而是長在平康舫的女人花。
意思是說當初的尋花問柳之舉實在不足道,如今哥們進士及第,高官得做,駿馬得奇了,便也就心猿意馬,不克自封了。一俟查了黃榜,果真進士及第,趕緊騎上快馬,去平康坊里找位漂亮妹妹,逍遙快活去也。
這平康坊,位於長安城東區第三街(自北向南)第五坊,東鄰東市,北與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鄰,南鄰宣陽坊,都是「要鬧坊曲」。
尚書省官署位於皇城東,於是附近諸坊就成為舉子、選人和外省駐京官吏和各地進京人員的聚集地。當時地方各方鎮駐京辦事處叫做進奏院,崇仁坊內有進奏院二十五個,而平康坊內就有十五個。
平康坊和崇仁坊夾道南北,考生和選人每年少則數千,多至數萬人,雲集京城赴選應舉,再加上各地駐地辦的官員,因此平康坊也就順理成章地發展成了青樓勝地。
京都俠少,名妓風流,萃集於此,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乃天下第一銷魂窟是也。而這天下第一銷魂窟里,如今排名第一的則是絳真樓,乃天下第一銷金窟也。
這兒的第一名妓,叫戚小憐。小憐姑娘的身價,看她一眼,就得一百吊錢,也就是一百兩銀子,按當時物價折合成今時貨幣,大概相當於四萬塊錢左右,所以小憐姑娘的客人不多,因為沒有幾個人消費得起。
而絳真樓上,除卻小憐姑娘,尚有絳真八艷,也是個個絕色,身價高昂,不過相比起小憐姑娘,在這長安城中,還是有諸多權貴富賈消費得起的。
不過,像這樣的紅姑娘,當然不是簡單的侍奉枕席那麼簡單,那些權貴富賈們來找他們,也不是那等急色猴兒,就為圖那片刻溫存,而是因為人家這些姑娘談吐風趣,舉止優雅,一顰一笑,萬種風情,其享受,遠甚於肉.欲滋味。
不過,今兒個拉了絳真八艷之一的萊兒和蘇蘇姑娘對坐飲酒的卻不是大腹便便的豪紳富賈,也不是八風不動,舉止威嚴的權貴人物,而是兩位京都俠少。
俠少也屬於遊俠兒,可這遊俠兒也分三六九流。就好比那紈絝,下等的紈絝就是紈絝,身家地位到了一定的級別,能在天子腳下稱得起一個少字的,那就非同一般了。
此刻拉了萊兒和蘇蘇姑娘對坐飲酒,附庸風雅的兩位遊俠兒,就屬於上等上上等的俠少:兄曰李伯皓,弟曰李仲軒。
李伯皓被萊兒姑娘的媚眼兒飛得輕飄飄的,忙做風雅狀,漫聲吟道:「春色照蘭宮,秦女坐窗中。柳葉來眉上,桃花落臉紅。拂塵開扇匣,卷帳卻熏籠。衫薄偏憎日,裙輕更畏風。」
萊兒姑娘羞怯怯捧杯:「公子吟得一手好詩,且請滿飲此杯。」
李伯皓大樂,接過杯來洋洋得意便飲。
李仲軒嗤之以鼻:此詩所述流於形於,意境不足,詩句也過於直白,不好。還是江總這首《梅花落》更叫人品味無窮。」
李仲軒摸了摸還沒長出來的鬍子,漫聲吟道:「縹色動風香,羅生枝已長。妖姬墜馬髻,未插江南璫。轉袖花紛落,春衣共有芳。羞作秋胡婦,獨采城南桑。」
蘇蘇姑娘暗暗撇嘴:「兩個不學無術的東西,既不應時,也不應景,偏還學人家斯文人,何如歡少,不學無術就是不學無術,粗魯也粗魯的有趣。」
心裡想著,嬌嬌軟軟一個身子,偏還是輕偎過去,同樣捧杯,嫣然道:「公子好詩,奴奴敬你一杯。」
李仲軒攬著她不堪一握的小蠻腰,笑道:「如此敬酒可不成,且來一個皮杯兒先。」
「哎呀,公子好壞……」
「砰!」
李伯皓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老二,你究竟懂不懂事,陳子良這首《新宮詞》何等生動形象,你那首《梅花落》怎麼比得。」
李仲軒翻了個白眼兒道:「江總這首《梅花落》,意境明明遠在陳子良這首《新宮詞》之上,大哥你不學無術,自然品咂不透。」
李伯皓被他當著美人兒評說自己不學無術,臉上登時掛不住了,借著幾分酒意,將喝了一半的酒一把潑向李仲軒:「我不學無術?來來來,你去考個進士給瞧瞧。」
「哎呀,說中你的短處了是不是?居然惱羞成怒?」
李仲軒大怒,抓起自己酒杯就潑向李伯皓,李伯皓大怒,抓起萊兒姑娘的酒杯潑向李仲軒,李仲軒抓起蘇蘇姑娘的酒杯潑向李伯皓,李伯皓抓起酒壺,李仲軒抓起酒罈……
……
琵琶閣上,珠簾密垂,從那簾中看得到外面,而外面的人卻休想看得到那張一眼千金的容顏。
此時,小憐姑娘正手持水晶杯,輕啜葡萄酒,笑吟吟地看著珠簾外樓閣下打做一團的李家兄弟。
那張完美的面孔當真一笑,便有顛倒眾生的效果。她趴在欄杆上,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一雙嫩藕般的手臂,領口微盪,只露一絲雪痕,卻也是無比誘人。
這時候,一個男人從她後邊走了過來。他長得不算英俊,面上還有一道疤,卻有種很特別的氣質,雖然懶洋洋的,也會叫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他的年紀也不算很年輕了,也許該有三十上下,但那雙眼睛,卻充滿青春的活力,讓他一下子就有了年輕十歲的感覺。
這個人就是拔劍欲高歌,有幾根俠骨,禁得揉搓的京都俠少們的偶像,除卻東西兩市,盡屬聶歡的聶歡。
誰也不會想到,看她一眼就要白銀百兩,想要睡她或需一座雄城,而且迄今還未聽說有誰能成功地一親芳澤的小憐姑娘閨房中,居然出現了一個男人,而且既不是朝廷權貴,也不是豪紳巨賈的聶歡。
他不但出現在小憐姑娘的閨房之中,而且看他赤著腳兒,穿著一身小衣的模樣,顯然是小憐姑娘的入幕之賓。
「看什麼呢,這麼有趣?」
聶歡聽到了下邊的叱喝桌球聲,卻未向外邊看上一眼。
「噓~,別插嘴。」
小憐姑娘豎指於唇,連忙叫他噤聲。她雖琴棋書畫,堪稱當世才女,可是任誰也想不到,她喜歡的居然不是吟詩作賦,而是這種粗漢打架的場面。在她那溫柔若水的容顏下,該藏著一顆多麼狂野的心。
聶歡沒好氣地在她翹起的圓臀上拍了一巴掌,小憐姑娘已經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翹起了她那迷人的屁股,一雙迷人的眼睛卻仍是饒有興致地看著外面。
聶歡沒好氣地在那豐隆滾圓的臀上狠狠揉捏了一把,手指剛剛挑起她緋色褻裙的一角,準備引弓拉弦之際,小憐姑娘的貼身丫環小福就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自家小姐與聶歡香艷難述的一幕她仿佛視若未見,只是悄悄聲兒地稟報道:「歡少,那位千葉姑娘已經到了。」
聶歡微微一愕:「千葉姑娘?」他輕輕一拍額頭,恍然道:「是了,約的今日,我居然忘記了。」
聶歡在小憐姑娘的豐.臀上又拍了一記,笑罵道:「回來再收拾你。」便赤著一雙腳兒,大模大樣地走開了去。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s 3.6586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