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廳值班室。
自從三年前,夫人金敏搬到禪覺寺去以後,韓玉成每年除夕都要值班。
兒子韓楚衛到了興陽以後,就沒有和自己住在一起。只是有事的時候,才會通個電話,或者見個面,或者只是和自己的秘書聯繫。
所謂有事,就是生意上需要韓玉成的事,其他的,是沒有什麼事的。
韓玉成整天在公事上忙,韓楚衛整天在公司上忙,他們是沒有什麼家事的。
就算是韓氏家族的家事,也不是家事,而是家族的公事——賺錢。
金敏與兒子韓楚衛的關係也十分冷淡,其原因韓楚衛至今不甚明了,但韓玉成和金敏卻是十分清楚。只是他也無能為力。
如今一家三口各居一處,幾乎象陌生人一樣,互不往來。
這市長當的倒還有些趣味,可是這家長當的卻實在是失敗。
唉,就算當上省長,首相,又有什麼意思呢?
又想起家族長輩通知春節後到上京聚會,心中不禁又是一陣悲涼。
這麼多年,自己一直想跳出家族的圈子,可他們還是不放過我。
就因為當年你們把我從那個小山溝里撈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那次主要是我母親的功勞,況且,就算沒有你們,我就不能從那裡爬出來了?
家族把自己的兒子派到興陽,這招還真夠陰的。
手總是伸得這麼長,沒個滿足的時候,難道真的以為可以隻手遮天?
編織些網絡就以為可以網羅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當止而不止,禍亂不遠矣。
韓玉成正尋思間,議長陳長江推門而入。
「我查崗來了,韓市長還真是堅守崗位啊。」
陳長江開著玩笑,脫下外衣,隨便扔到一邊,徑自坐到沙發上。摸摸兜,沒煙了。
「給我來包煙,這秘書,整天把我看得死死的。氣得我剛才把他攆回家去了,你的秘書呢?」
「也叫我攆回家去了。整天當牛做馬地使喚人家,大過年的,也該讓人回家陪陪老婆孩子了。」
韓玉成說著,遞給陳長江一包煙。
陳長江抽出一支煙,韓玉成給他點著了。
「不是去鋼鐵集團慰問了嗎,怎麼沒回家?我在這兒盯著就行了,實在頂不住,再找你。」
「回去幹什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陳長江重重吐出一口煙霧。
「嫂子今年沒回來?」
「回個屁,說什麼南極現在正是春天,非要去看什麼鯨魚。要是火星上有鯨魚,難道還要到火星上去看?」
「越來越不靠譜,連兒子孫子都給拐帶壞了。好容易回來一趟,什麼都看不順眼,還給我上課。有酒沒有,喝點兒。只有咱們兩個孤家寡人互相陪伴了。」
「我叫人弄兩個菜來。」
「算了,別折騰他們了,三更半夜的,這些就足夠了。」
陳長江說著,就動手歸攏桌上的水果,堅果、小食品和各類罐頭。
「也好。」
韓玉成從柜子里找出一瓶酒,兩人就喝了起來。
禪覺寺的鐘聲傳來,天空立刻變得流金溢彩。這座有著將近800萬人口的城市的兩大巨頭,就這樣吃了他們的年夜飯。
青林縣塔林鎮塔溝村。
塔溝村是青林縣、也是興陽市與鄰市接壤的地方,也是興陽最偏遠的地方。
雖然偏遠,經濟卻一度很繁榮。
幾年前,這裡曾經是興陽乃至全省的鎂石集散地,全省最大的鎂礦就在這裡,當然,還有幾十家大小不等的中小鎂礦。
只是如今,礦石几乎採光了,往日的車水馬龍不見了,山上的樹沒了,河裡的水沒了,大量的外來人口也沒了。
甚至就連塔溝村原住的年輕人們,也都走了,進了城,很少有人再回來了。
當然,過年的時候除外。
雖然塔溝村過了全盛時期,但原村治保助理郭興亮家的日子過的還是很不錯的。
妻子王福梅在塔溝礦業最興旺時,開了一家酒店,幾年下來,掙了一筆好錢。
那幾年也是郭興亮最為威風體面的時候。
那時人多,尤其是外來的礦工、司機、小姐多,礦石也多,只要挖出來,就不愁賣,所以人們手裡的錢也多。
有了錢,就要花。吃飽喝足了,就要賭一賭,就要招小姐。
這可是郭興亮的地盤,他可是擔負著維護塔溝村地面上社會治安和社會風氣重任的。於是,他兢兢業業地成天抓賭抓嫖。
抓歸抓,但他可從來不輕易就往派出所送,能現場處理的,就儘量現場處理。
當然,被抓的都是比較明白事理的人,罰款也交的痛快。交完了,就可以繼續像以前一樣,該幹什麼還幹什麼,郭興亮也有機會繼續抓賭抓嫖,繼續罰款。
還有一點,郭興亮不便跟人講,就是:要是真的把那些賭徒和小姐都抓絕了,那我跟誰賭呢?我又去嫖誰呢,難道我還要天天去嫖50多歲的王福梅嗎?
只是這樣的好日子沒有長久,礦石沒了,這些賭徒和小姐都沒了,郭興亮的全盛時期結束了,又不得不去嫖自己的老婆王福梅了。
村里沒有什麼好管的人和事了,年輕人沒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就連老人和孩子也不斷被接到城裡去了。
許多人家的房子賣不出去,乾脆就扔了不要了。別說抓賭抓嫖,就連吵個嘴,打個架的事,好像都懶得發生了。
他這個治保助理的地位急劇下降。
以前一年弄個幾十萬沒問題,現在,一年一萬還不能按時拿到手。
郭興亮覺得,再在這裡待下去,也沒多大意思了。加上兒子郭永剛,女兒郭晴晴從興陽回來過年,這幾天一直鼓動父母到興陽去開個飯店,就連王福梅都動心了。
看來,是該離開這個地方的時候了。
年夜飯吃得好,喝的好,關鍵是郭興亮的心情好,就在午夜鐘聲敲響前,全家人一致作出決定:過完年,正月十五後,到興陽去開飯店。
鞭炮聲響起,王福梅走到窗邊,向外望去。群山間,稀稀拉拉地閃著點點燈火,就在幾年前,這裡也曾經是萬家燈火。
興陽市郊區,省第一監獄。
省第一監獄坐落在興陽近郊,確切地說,現在這裡已經不是郊區了,而是市區的一部分了。
與省第二監獄,新入監監獄,省女子監獄,興陽市監獄一起,組成了一片被稱為監獄城的區域。
當然,無論在監獄城,還是在全省,省一監都是當之無愧的龍頭老大。
監獄裡的過年氣氛,甚至比外面還要濃厚。
從一大早開始,服刑人員們就忙個不停。雖然今天放假不用幹活了,可是比平時幹活還要累,不過,這種累,是輕鬆的,愉快的。
有的家裡來人比較晚的,忙著在今天接見。其餘的,忙著領東西。東西是大車小車早就準備好的,今天開始集中發放。
先是服刑人員各自所在監區發的東西,主要以水果、花生、瓜子、糖果、飲料、和易於保管,保存期較長的真空包裝食品為主。
同一個監區內,每個人的份量都是一樣的,只是各監區之間,視經濟實力和監區長是否摳門兒,所發的東西會有所不同。
但大體上,也不會相差太多。因為每個監區長也不願意因為太摳門兒,而丟了自己的面子。
伙房發的東西,從品種和數量上,都要多一些。
先是全監獄每個人都有的一個過年大禮包。包括一箱飲料,一斤糖,二斤蘋果,二斤桔子,二斤梨,一斤花生,半斤瓜子。
然後是六個涼菜:每人一隻燒雞,一斤香腸,半斤油炸花生米,半斤炸刀魚,六個鹹鴨蛋和一斤炸丸子。
然後是中午開飯。
吃完午飯,就開始發麵粉,餃子餡兒,醬油、醋、大蒜、和蒸餃子用的托盤。
各監區從伙房把這些東西領回去,再在監區進行二次分配,各監區往各號進行三次分配,各號再往各人手中進行四次分配。
那麼,經過這麼多道環節,是否會象外界一般人想像的那樣,或者像是電影小說里說的那樣,會發生大魚吃小魚,層層剋扣的現象呢?
從理論上說,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在現實中,尤其是在第一監獄,發生這種情況的時候極少,即使發生了有人未得到應有數量的情況,也不是有意為之,而是無心之失。
其原因有如下幾點:
一是公開透明。在分配前,每個人應得的份額都進行公示。
二是監督機制。政府層面的監督有,律政司駐看守所的律政官、督查、審計等職能監督,各監區及生活衛生處的監督。服刑人員層面的,有伙房的監督,各監區管事犯人的監督,伙食監督員的監督。
三是在運行機制上,可以用數來衡量的,如鴨蛋,飲料,燒雞和成包裝的,直接按個數計算。需要稱重的,伙房在生活區設置了一些秤,如果有人對自己的分量有異議,可以到秤上去稱重。
如果發生了失誤,也有補救措施。首先是各監區管事犯人和負責分配人員把自己應得的那份讓給別人,其次是伙房會留有一定的機動數量作為應急。
四是在信息反饋機制上,是暢通的。可以多層次,多渠道,甚至越級反饋。
還有幾點也很重要,一是現在生活水平高了,過年時,家裡存錢和送來的東西多,對監獄發的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有的人跟本就不要,或者要了,也送給別人。
二是即使家裡生活困難,即所謂的「三無」(無匯款、無接見、無郵包)人員,過年時的東西也是很豐盛的。
首先,監獄正常發的,就足夠吃,甚至吃不了。
其次,對於「三無」人員,無論是監獄、伙房、各監區,都會在原有每人一份的基礎上,格外再多發一份。
最後,一些個人關係較好的富裕犯人,會給「三無」人員一些資助。
由於上述原因,過年期間在食物分配上,是極少發生剋扣、強占事件的。
最窮的人,反而常常是得到實惠最多的。所謂好的制度會讓壞人變成好人,這個說法在這件事上,是千真萬確成立的。
餃子包完了,就開始到伙房煮餃子或者蒸餃子了。
晚上六點,司法廳,監獄局的官員們在監獄長等人的陪同下,前來慰問服刑人員。
放過煙花鞭炮,領導們走了,服刑人員們開始吃年夜飯,時間不一定都在午夜,但在午夜之時,也會有許多人像在家一樣吃年夜飯。
飯菜基本上還算豐盛,大多會有十來個菜。但也有較懶的人,只吃一點兒餃子,為的是圖省事,多看一會兒電視或者多玩兒一會兒,並不是沒有東西可吃。
之所以所有的東西都集中在今天發放,其實是獄方刻意為之。
因為今天是服刑人員最容易想家的時候,一個勁兒地發東西,讓他們忙起來,一會兒一個驚喜,既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也消耗了他們的精力,就幾乎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了。
加上經歷了看守所和長短不等的監獄生涯,服刑人員已經習慣了與親人不能團聚的生活了。
今天,總監區是趙玉棠值班,監獄領導則是父親趙觀瀾值班。
看似忙忙活活,實際上,值班還是很清閒的。
因為不出工,服刑人員都在號里,管理起來還是很方便的。加上各監區都有值班警察和管事犯人,發生突發事件的幾率還是很小的。
晚上六點交班後,因為還要等父親,加上回家也沒事可干,趙玉棠就電招幾個人打麻將。
來的人有獄政處長、一監區監區長、生活衛生處副處長、教育處處長、和另外幾個監區長。
每次和趙玉棠打麻將,他們都要經歷一番思想鬥爭。
從內心裡來說,和趙玉棠這樣的大美女在一起打麻將,他們是求之不得的。
一是能和老大的寶貝女兒套近乎,二是這個大美女實在是養眼,多看幾眼就是福利。
但最讓他們糾葛的,就是老是輸錢。
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跟趙玉棠打麻將,從來就沒有贏過錢,似乎趙玉棠就是專門來要賬的,每次都得把自己兜里的錢乖乖奉上。
據說,有一次喝酒喝大了,幾個處長和監區長向趙觀瀾抱怨說:趙獄,你騎在我們頭上,說訓就訓,說罵就罵,也就罷了,可你家趙處回回都贏我們的錢,你們還給不給我們活路了?哪天我們集體跳樓了,看還有誰給你打工?
平時辦事很公道的趙觀瀾,這次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了對女兒的偏袒:技不如人也就罷了,幾個大老爺們還有臉說,玉棠是你們的妹子,你們不該給自己的妹子湊幾個嫁妝錢兒?
在一旁的鄭副監獄長也幫腔道:在這裡發發牢騷也就罷了,以後和玉棠玩兒時,可要態度端正一點兒,讓你們妹子贏得高興一點兒。態度要好,上錢要快,面帶笑容。
幾個人一聽,鄭獄比趙獄還黑,氣得無語,只得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獄政處長當場就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今天,他們的玉棠妹子又有一次把他們兜里的錢洗劫一空,此時,正開車回家。
路過興陽看守所時,她不知為何停下,下了車,向裡面望了望。
心道:聖林就關在這裡,據說就要開庭了,判完後就要送到一監執行,那時候,就落到我的手心兒里了。
站了一會兒,趙玉棠重新上路,街道兩邊,正是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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