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列朗的冷眼旁觀之下,艾格隆結束了自己和即將繼承撒丁王國王位的阿爾貝托親王的會談。
眼下親王已經離開,但是首相和皇帝陛下之間的秘密商議卻還在繼續。
雖然在艾格隆面前,阿爾貝托親王表現出了一副親密戰友、異姓兄弟般的熱情姿態,但是塔列朗卻根本不信任對方的表現,認為這不過是一種刻意為之的表演罷了。
當然,艾格隆也是這麼想的。
說到底,對法國來說,德意志和義大利的四分五裂都是符合自身利益的,任何一個方向成為一個統一國家,都可能成為一場地緣政治災難,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幫助這一歷史進程。
他也知道,「民族主義」的崛起是這個世紀難以抗拒的歷史潮流,他不能一個人改變整個大勢,但即使如此,他也可以儘量延緩它的發生,讓自身的利益得到長久維護。
換句話說,如果霍亨索倫和薩伏伊家族的統一狂潮被他強行遏制,那麼在短時間內也很難會產生類似的替代者。
類似的權衡利弊,君臣兩個人已經私下裡進行過很多次,彼此都已經達成了默契,所以塔列朗也沒有再不厭其煩地給艾格隆上課,他現在最關注的反而是另外一個問題。
為了拉攏梅特涅,他認為首先要給梅特涅上眼藥,讓他處於一種危機感當中,最終讓他不得不向法國這邊靠攏。
而現在,這個機會就來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兩面派做法,是在玩火,有可能就會釀成災難,但是對老於此道的塔列朗親王來說,倒正是胸有成竹。
「陛下,親王來這裡的行蹤相當隱秘,但是我會有特殊渠道,讓梅特涅在不經意之間知道這個消息。」他微笑著向艾格隆稟告,「不過,現在為時尚早,我們先等等,等到親王正式登上王位,我們再給他泄露這個消息。」
得知薩伏伊家族向波拿巴皇帝輸誠,梅特涅顯然會感到焦慮,但是這種焦慮卻並不能讓他得到「國際同情」。畢竟,只有奧地利才擁有義大利領土,他的盟友們,無論是普魯士和俄羅斯,都對什麼倫巴底、什麼托斯卡納毫無興趣,他就算以此為發難,也不會有什麼人響應他,更不可能讓薩伏伊家族因此成為「國際公敵」。
他只能在自己限定的框架內來試圖解決問題。
而且,還有更加棘手的問題。
自從1815年反攻倒算重新占據北義大利之後,義大利人普遍非常反感奧地利帝國的統治,而奧地利就以極為嚴厲的手段來鎮壓這種不滿,到處逮捕拘禁、甚至絞死反抗分子,查禁報紙,鉗制輿論。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這個民族意識慢慢覺醒的年代,越是嚴厲的鎮壓,就越是會引起更大的怨憤和反抗,所以在哈布斯堡家族統治的義大利地區,反抗分子們組成了各種秘密結社(比如燒炭黨)等等來進一步反抗。
相比於帝國統治機器,這種秘密結社或者反抗組織的力量畢竟是非常薄弱的,但是如果他們找到了一個精神領袖、或者一個強大的後援,那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歷史上,撒丁王國和薩伏伊家族就成為了這樣一個「後援」,他通過各種方式贊助反奧地利組織,扶植義大利各地的民族主義分子,最終讓自己成為了眾望所歸的統一核心,雖然戰場上屢屢敗給奧地利,但是它依靠著努力和運氣最終還是笑到了最後,從哈布斯堡家族手中奪走了所有義大利領土,甚至看到了哈布斯堡帝國滅亡的喪鐘。
可想而知,得到法國的默許和鼓勵之後,親王一旦繼承王位,就會馬上開始他這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而且會很快給梅特涅帶來預想之外的壓力。
梅特涅能夠對此做什麼呢?主動對撒丁王國發動一次「預防戰爭」嗎?
歷史上他沒有,因為奧地利現在早已經今非昔比,不是過去那個可以壓制歐洲的強權了,它現在還沒有從之前的創傷當中恢復過來,只能靠著過去的體量來嚇唬人,維持一個一線列強的國際地位,沒有人比梅特涅更加清楚帝國的虛弱,如果貿然發動一次大型戰爭,那麼不光撈不到什麼好處,搞不好帝國自己就要散架了。
況且,身為維也納和會的主持人,當代國際架構的「設計師」,如果他主動對一個古老的正統王室發動了戰爭,那麼就是嚴重違背了「維也納精神」,會給其他大國留下口實,他要面對巨大的國家壓力,艾格隆和塔列朗親王完全可以用「法國和撒丁王國接壤,唇亡齒寒」作為理由,要求奧地利立刻停手,否則就要展開「自衛行動」。而其他國家同樣也不會同意。
面對這樣的風險,梅特涅比誰都知道利害,他當然不敢亂動(正如歷史上那樣)。
既然面對這樣的窘境,進退兩難,而且也拉不到什麼外援,那麼他最終只能試圖尋找老夥計塔列朗來尋求幫助,讓塔列朗能夠施壓讓薩伏伊家族安定下來,至少斷絕對薩伏伊家族的贊助。
所以,在塔列朗親王看來,薩伏伊家族並不是什麼可靠的盟友,而是一個讓梅特涅骨鯁在喉、不得不來尋求妥協的籌碼,可以利用但絕不能信任,更不能和他們「共襄盛舉」。
在骨子裡,塔列朗親王也和梅特涅一樣迷戀所謂的「大國平衡」,希望各個列強能夠維持某種均勢狀態,他並不贊同搞大冒險,去打破這種平衡,而是希望在現有國際架構之內,儘可能地為法國爭取更多利益(等到力量對比失衡之後,再去利用自身實力謀求更有利的平衡)。
「陛下,您在義大利問題上,最好只跟薩伏伊家族來往,切記不要去親自去挑唆和贊助那些造反分子——作為皇帝你贊助革命者,當然可以,但如果他們把您當成革命對象,那您又應該如何自處?別忘了路易十六的教訓。」仿佛是怕艾格隆過於激進,於是塔列朗再度告誡艾格隆,「您只跟薩伏伊家族來往,他們自己私下裡幹什麼那就完全跟您沒關係了,到時候甩了他們也輕鬆至於那些造反分子,就讓梅特涅自己為之頭疼去吧。」
「我明白,就照您的意思來辦吧,我相信您可以處理好的。」艾格隆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
就這樣,關於薩伏伊家族和義大利的問題,艾格隆在決定了大方向之後,就把執行層面的問題都交給了塔列朗親王和他的外交部官員們,自己也不再過多過問——這种放權做法,也是對元老的特別尊重。
等塔列朗死去之後,就沒有人可以再得到這樣的特殊待遇了。
而在討論完這個問題之後,塔列朗親王好像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對了,陛下,有件事我順便問您一下。」
「請說吧。」
「那位瑪麗亞公主,現在已經來到了楓丹白露了吧?她現在怎麼樣了?」塔列朗親王似乎憋著笑問。「以她的性格,應該不會甘於平靜吧?」
「何止是不甘平靜?她簡直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一說到這個問題,艾格隆就禁不住嘆了口氣。
瑪麗亞一來到楓丹白露,就立刻向特蕾莎示威,各種冷嘲熱諷,當面讓特蕾莎下不來台,而後也是針鋒相對,表面上尊重實則皮裡陽秋;雖然艾格隆現在還不知道「扇子事件」,但是他也能夠看得出來,特蕾莎已經被她撩撥得氣炸了,那種難以壓制的憤怒感,他作為枕邊人完全可以感受得到。
而最讓艾格隆心裡發毛的地方,其實就是這裡:雖然特蕾莎已經氣炸了,但是她並沒有再跟艾格隆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更沒有要求艾格隆懲罰膽敢對她如此不敬的瑪麗亞。
這究竟是特蕾莎的「忍術」又進步了了呢?還是她其實根本不想再跟自己抱怨,只想著暗地裡憋什麼大招呢?
艾格隆也吃不准到底是哪一種情況,更不敢去問特蕾莎本人,所以只好心驚膽戰地和特蕾莎朝夕相處,裝作無事發生。
「哈哈哈哈您這種樣子還真是罕見啊,終於像個年輕人了。」看到艾格隆焦頭爛額的樣子,塔列朗卻開心地笑了起來。
面對塔列朗的取笑,艾格隆心裡更加煩惱,只不過這些事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所以也無話可說。「您與其在這兒隔岸觀火,不如幫我想想辦法,首相閣下。」
「如果您都沒辦法,那我又能怎麼辦呢?」塔列朗親王裝作無奈地嘆了口氣,「別忘了,名義上是我邀請她過來的,所以皇后陛下肯定又恨死我了,再考慮到之前的那些事,我真怕自己死了之後,連一塊葬身之地都沒有」
「這您不必擔心,作為我的第一位首相、作為帝國的功臣,您無論如何都應該享有應有的哀榮。」艾格隆正色向對方承諾,「誠然您樹敵極多,誠然在過去您和我們一家發生過許多的不愉快,但我會以最大的尊重送您離去的,您的名聲固然不能光照千古,但至少我可以給出一個中肯的評價,絕不會讓您受盡謾罵和詆毀,您會體面地離開人間的。」
艾格隆誠懇的回覆,讓塔列朗親王原本戲謔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
生命力的持續衰退,讓這個老人開始關注死後「蓋棺定論」的問題了。
雖然他一輩子縱情聲色、朝秦暮楚,臭名遠揚,但是作為一個「成就斐然」、曾經主導過歐洲走向的歷史級大人物,他當然不希望自己完全以負面形象埋葬於地下。
而年輕的皇帝,就是那個未來負責給他蓋棺定論的人,他做出的承諾,自然就將成為官方歷史評價。
這也就夠了。
雖然他心裡知道在自己死後,自己龐大的遺產,勢必會被這對夫婦「過一道手」,但至少在名譽上做得很體面,那就當是給帝國繳納「捐稅」吧。
「陛下,謝謝您成全——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塔列朗親王輕輕點了點頭,「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幫您的忙好了。」
「作為我的首相,您本來就應該幫我的忙,不用說得像是給我人情一樣——」艾格隆立刻就指出了其中的錯誤。
「那可不一樣,作為首相,我擔任的是公職,我的職責是解決您政府和外交上面對的問題,私人上的忙可應該另算的」塔列朗略帶嘲諷地笑了起來,「而我所說的,就是私人上面的。」
「您是指什麼呢?」艾格隆頓時就來了興致。
「之前我就跟您說過,我為瑪麗亞公主作保。」塔列朗的語氣一改剛才的嚴肅,突然變得促狹了起來,「而現在,既然您擔心特蕾莎皇后會暗中迫害她,那麼無論她做了什麼,我替您出面保住瑪麗亞公主吧這算不算給您幫了私人的忙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當然最好了
艾格隆原本擔心特蕾莎如果真的要憋什麼大招,自己想要維護瑪麗亞,就會陷入到兩難的境地,但是如果塔列朗親王自己站出來維護瑪麗亞的話,那自己就好辦多了。
一想到這裡,艾格隆先是一喜,然後又有些疑惑。
「您好像對特蕾莎有很大的敵意?為什麼?她好像一直以來都對您以禮相待吧?」
「您別誤會,我並不討厭皇后陛下,恰恰相反,我還挺欣賞她的,她確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皇后,至少比她的姑祖母強得多。」塔列朗親王撇嘴一笑,「只不過,我年紀大了,想要多看點大戲找找樂子罷了,現在這個年代太無聊了,人人都裝模作樣,道貌岸然,這實在讓人倒盡胃口!作為一位路易十五時代的遺老,我想要看看圍繞在您身邊的大戲,這也許是我人生當中最後的樂子了至於皇后陛下嘛反正她已經恨死我了,再多恨一點也無妨,她總沒辦法把我屍首挖出來再吊死一遍吧?」
聽到這個意外的回答,艾格隆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又有些慍怒,最後卻無奈地笑了起來。
「您還真是讓人難以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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