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訪了龐賽納銀行之後,埃德蒙-唐泰斯悄悄地返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照理說來,今天他的收穫遠超預期,但是他卻完全高興不起來,甚至有點失魂落魄。
他從博旺先生那裡得知了費爾南和梅爾塞苔絲的近況,無論從任何方面來說,他們的婚姻在外人眼裡都稱得上「美滿」費爾南化身莫爾塞夫伯爵,在軍隊內扶搖直上,梅爾塞苔絲也搖身一變成為了貴婦人,並且他們最近還擁有了一個兒子……
沒有任何噩耗比得上「你的仇人過得很好,而你只能幹看著」了。
他一直捫心自問,梅爾塞苔絲對她現在的家庭、現在的婚姻又到底如何看待的呢?過去那個熱愛他的未婚妻,能夠接受他的再度出現、以及他對她丈夫的慘烈報復嗎?到了他可以在她面前出現的那一刻,他又該以何種態度面對她?
種種思緒紛至沓來,卻讓他一籌莫展。
他可以用利劍刺入別人的胸膛,也可以坦然面對刺入自己胸膛的利劍,可是如果面對梅爾塞苔絲悲傷痛哭的眼神,他卻不知道自己能否支撐得住。
但不管怎樣,他必須去報復,哪怕被梅爾塞苔絲視作仇敵他也要報復,因為他蒙受的冤屈、他父親的死亡必須得到一個公平的補償,某種意義上復仇已經是他活下來的意義了。
哪怕代價是和梅爾塞苔絲決裂,他也必須把這件事做完。
是的,正義必須伸張!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又恢復了往日從容的步伐。
他現在所居住的宅邸,是愛麗絲經過一番挑選之後幫助他找的,位於第六區到第七區的交界處,屬於富人區的邊緣。宅邸本身並不張揚高調,很符合他這樣的有錢外國人的身份,而且周圍地處幽靜,很少有人打攪。
除了尋找住處之外,愛麗絲夫人還幫助他僱傭了兩個僕人和一個廚娘,以符合他的身份。不過,真正伺候他起居的貼身僕人,是愛麗絲從自己家裡派出來的。
特雷維爾侯爵家裡留下的僕人,都是當年曾經跟將軍一起打過仗的老兵,忠誠度和凝聚力都沒有問題,只有把他放在伯爵的身邊作為在巴黎的顧問,將軍和愛麗絲才能放心。
埃德蒙-唐泰斯客隨主便,聽任愛麗絲夫人的安排,把所有雜事都交給了愛麗絲夫人派來的貼身僕人處理,而其他人也是職業傭人,對各種僱主的怪癖都已經見怪不怪,所以也嚴格執行了他的所有命令,倒是讓他的生活變得輕鬆了不少。
而離他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是榮軍院和博物館,他有時候還會過去散步打發時間,並且欣賞周圍的建築和景色。
不過今天他精神疲乏,一回到家只想躺下休息。
但是他剛剛來到臥室,那位扮演著管家角色的貼身僕人就敲響了他的門。
「先生,將軍來拜訪您了。」他小聲在門口說。
原本疲乏的埃德蒙-唐泰斯陡然精神一振,立刻就從床上站了起來。
為了避嫌、同時為了減少暴露的風險,將軍很少同他聯繫,更別說登門拜訪了,而今天他親自登門,就代表著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他也樂得如此只有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陛下的事業當中,才能讓他忘卻過去的傷痛和對未來的恐懼。
很快,他來到了會客室,而特雷維爾將軍也被僕人帶到了會客室。
令埃德蒙驚訝的是,在將軍身後還跟了一個人。
這個人穿著一身便裝,頭上戴著禮帽,因為帽檐壓得很低所以看不清面孔,不過從他下半邊臉上的皺紋,以及帽子下面露出來的短髮來判斷,他應該已經上了年紀。
埃德蒙瞬間就明白了,這個人一定是重要人物,而且一定是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不然的話將軍也沒必要特意把他帶過來見自己。
不過,就算猜到了,他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等待著將軍自己介紹他。
「好久不見,將軍。」埃德蒙-唐泰斯先對特雷維爾侯爵寒暄。
「好久不見,伯爵。」特雷維爾侯爵向埃德蒙點頭問好,「您在這邊還住得習慣嗎?」
「我非常滿意,謝謝愛麗絲夫人為我選了個好地方。」埃德蒙-唐泰斯回答,「我也很滿意您派過來的僕人為我生活提供的便利,他既專業又機警,可見您御下有方。」
被伯爵這麼一夸,特雷維爾將軍頓時有些得意,「您過獎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接著,他看向了自己身後那個默不作聲的人,然後對他介紹,「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大人,陛下派過來的特使。」
而後他又向埃德蒙介紹了來人,「伯爵,我要跟您介紹一位非常重要、而且德高望重的人物,他曾經在先皇退位的時候,擔任過波拿巴分子俱樂部的副主席,他不僅僅是一位熱情洋溢而且有著豐富鬥爭經驗的勇士,而且還是一位冷靜務實、深刻洞悉了法蘭西政局的思想家,他是一個活著的傳奇。」
聽完這一番誇張的介紹,埃德蒙-唐泰斯不禁瞪大了眼睛。
如果一般人這麼說,他只覺得是說笑話,但他知道特雷維爾將軍性格嚴肅生硬,幾乎從來不會說浮誇的話,而他這麼誇張地介紹一個人,那肯定說明這個人非同小可。
他立刻站直了身,然後看著對方。
「您說得實在太誇張了,將軍,我只不過是個劫後餘生的倖存者罷了。」來人以一種溫和的口吻對著另外兩人說。
接著,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躬身向埃德蒙-唐泰斯致敬。「伯爵大人,很高興見到您,請您幫我傳達對陛下的致敬!」
埃德蒙立刻集中精神,仔細端詳這位先生。
他看上去大概六十歲出頭的年紀,頭髮過去應該是黑色的,不過現在已經花白,不過黑色的眼睛依舊視線銳利;他的臉布滿了皺紋,不過依稀還是可以看得出來過去曾經是個美男子;而他身材高大而且結實,以這個年紀來說,保養得相當不錯,似乎蘊藏著勃勃精力,隨時準備干一番大事。
不過,此時他和顏悅色,看不出任何攻擊性來。
「這位先生,是諾瓦蒂埃侯爵。」特雷維爾侯爵向埃德蒙正式介紹了對方。
諾瓦蒂埃侯爵?
埃德蒙-唐泰斯檢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好像並沒有聽過這號人物但很奇怪的是,他腦海中又隱隱約約地有一點點印象。
難道是之前曾經從陛下或者其他人那裡聽說過這個人?
埃德蒙並沒有時間疑惑,從諾瓦蒂埃侯爵這個頭銜里,他就已經知道對方的分量了,於是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就像對方致意。
「很高興見到您,侯爵大人。」他一邊說,一邊伸出了手。
而諾瓦蒂埃也毫不客氣,立刻就伸手握住了埃德蒙的手。
他非常用力,力氣大得好像不是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一樣,而埃德蒙自然也不會退縮,他就那樣筆直得站著,猶如是一位接受將軍檢閱的士兵那樣。
「好!是個有骨氣的人。」諾瓦蒂埃侯爵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鬆開了手,「我聽說過一些有關於您的消息,我知道您是一位勇士,不過凡事都是眼見為實,今天見到您之後我就放心了我們的團體後繼有人,陛下身邊有著傑出人才作為輔佐,這真是太好了!」
短短几句話,就透露出了他對埃德蒙的期許,以及對波拿巴家族事業的忠誠,埃德蒙-唐泰斯不禁也頗為感動。
「我們急需像您這樣有威望、有能力的精英人士來為我們的事業添磚加瓦,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的。」
在寒暄過後,三個人一起坐了下來。
「我想,您應該不太清楚我這個人,因為陛下從小就被帶到了奧地利,他和法蘭西隔絕太久了,因此對前一代人的事情不可能太熟悉。」諾瓦蒂埃侯爵雖然因為興奮臉上紅光滿面,不過他說話依舊從容,「請容許我簡短地介紹一下自己吧在大革命之前,我是一位世襲貴族,但是我認同那些啟蒙主義的理想,所以我曾經投身到革命當中,1789年的鬥爭里我站在了第三等級那一邊,後來我也對共和國的誕生熱烈歡呼;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一些激進而又悲慘的流血事件,讓我漸漸地對失控的革命事業產生了些許的戒心,我參加了吉倫特派,反對山嶽黨的激進主張,我反對處死路易十六儘管我並不喜歡這個叛國者;我不喜歡羅伯斯庇爾和雅各賓黨人,而他們也想要處死我,最後我不得不逃出巴黎,躲避他們的追殺。
在逃亡途中,我親眼目睹了各地發生的暴亂和屠殺,我憂心如焚但卻又無計可施,熱月政變之後,雅各賓派被人送上了斷頭台,但是後繼的督政府卻又腐敗無能,讓法蘭西陷入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好在那時候,上帝把拿破崙送給了我們,他給了我們秩序和繁榮,並且用一次次勝利帶領我們走向民族榮譽的巔峰!他重建法蘭西秩序的時候他招攬了我,而我立刻就投身於他的麾下,直到今天我也在為自己能夠為他效勞而倍感光榮,我為帝國貢獻了自己的一切智力和精力,我眼見著它走向了巔峰。」
「是的,諾瓦蒂埃侯爵當時是元老院的核心人物之一,而且擔任過各省總督的督查官,對恢復各地的秩序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特雷維爾侯爵插話了,「不過,他最大的貢獻是在1815年百日王朝的時候那時候他在巴黎領導了一個地下組織,為陛下復辟之後接管巴黎、維護巴黎秩序做出了重大貢獻。」
「微不足道的貢獻罷了。」諾瓦蒂埃侯爵搖了搖頭,似乎有些黯然神傷,「我費盡了心血,一心想要讓帝國復活,結果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命運的打擊下再次灰飛煙滅!這太讓我痛心疾首了,從那之後我的精神狀態一直都不太好……好在,命運終究再度眷顧了我們!我們又有了一個新的、精力充沛、智謀過人的領袖!波拿巴家族的運勢還在!」
因為興奮,諾瓦蒂埃侯爵的眼睛裡似乎都充了血,泛出令人膽寒的光,「終有一天,我們能夠把之前發生的那些令人遺憾又痛心的悲劇統統清算一遍!羅伯斯庇爾的斷頭台和波旁的鳶尾花都無法讓這個國家安定,只有我們,才能夠帶領這個國家前進。」
「您說得太對了。」埃德蒙-唐泰斯聽得悠然神往,忍不住輕輕地敲了一下桌子,附和了對方的說法。
接著,埃德蒙-唐泰斯又和對方繼續攀談,詢問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畢竟埃德蒙當年只是個小水手,後來又坐牢十幾年,對法蘭西的上層建築和政治生活幾乎一無所知而諾瓦蒂埃侯爵則不一樣,他一直活躍在政治的中心位置,幾乎參與或者見證了那些年的每一件大事,簡直是那三十年的活歷史。
他對埃德蒙態度也非常友好,幾乎知無不言,甚至還仔細跟他解釋一些當年的內幕。
最令埃德蒙折服的,是他那種從容而又溫和的風度,那種「雖然身處困境但絕無氣餒」的風度,一看就是個幹大事的人。
「我曾經覲見過國王,也曾經跟羅伯斯庇爾談笑風生,先皇在世的時候我也拜領過他的勳章,我見識過王國的輝煌和滅亡,也見證過共和國和帝國的輝煌和滅亡,世上能夠讓我驚訝的事情已經不多了。」諾瓦蒂埃侯爵帶著些許的自豪,笑著對埃德蒙說,「不過,我終究戰勝不了時間,未來終究是屬於您這樣的年輕一代人的,伯爵。我只希望在我還活著的時候,將我剩下的經驗作為您的參考,並且見證陛下的勝利……如此我便死而無憾了。」
「陛下對我說過,這一天一定會到來,而且不會很晚了。」埃德蒙-唐泰斯連忙說,「侯爵大人,陛下還需要您這樣的長者來為我們出謀劃策、並且安撫各方,還請您一定保重身體。」
「我會安心活到見到陛下的那一天的,放心吧。」諾瓦蒂埃侯爵笑著回答,「伯爵,您籍貫是在哪兒?」
「馬賽。」埃德蒙-唐泰斯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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