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讓一位令人敬仰的檢察官,甘願對我畢恭畢敬?您能夠告訴我有什麼隱情嗎?」
基督山伯爵的問題直至要害,再配合他那咄咄逼人的視線,讓維爾福檢察官不禁緊張得冷汗直冒。
他們之前合作過,所以他早就已經領教過了伯爵的厲害,然而當伯爵此刻氣場全開的時候,他才發現他還是低估了伯爵。
這個傢伙一定親手殺過很多人!
他下意識地看向了伯爵的雙手,明明這雙手白白淨淨,此刻在他眼中卻仿佛沾滿了血跡,讓人畏懼。
難怪可以成為陛下的親信。
維爾福檢察官一下子陷入到了左右為難的境地當中,一方面,他肯定不想讓自己的黑歷史暴露在其他人面前;但是另一方面,從實際利益來看,他又不得不需要為自己找到伯爵作為靠山。
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伯爵都已經是他此刻最好的指望了。
他權衡良久,最終橫下一條心,決定還是要賭一把。
「唉……您可算是戳到了我的痛處了!」他長嘆了口氣,然後用充滿煩惱的目光打量著對方,「伯爵,不瞞您說吧,我在十幾年前的時候,因為一不小心整出了一樁冤桉,結果這一樁塵封已久的冤桉,不知道怎麼被陛下給發覺了……他拿著這樁冤桉質問我,然後我不得不……不得不向陛下乞求諒解。」
「也就是說,您是被陛下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在陛下卑躬屈膝,是嗎?」雖然維爾福出於自尊心把話說得文縐縐的,但伯爵馬上就抓住了其中的本質。
「您也可以這麼說吧。」維爾福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只能苦笑著點頭。
「那就奇怪了,不就是個冤桉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呢!」伯爵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可思議,「不瞞您說,跟在陛下身邊,我殺過不少人,其中每一個人都該死嗎?我可不敢這麼大言不慚,可是就算如此,那又怎麼樣呢?沒有人會責備我,我照樣可以得到陛下的重用……像您這樣的對社會不可多得的人才,就算曾經造成過什麼冤桉,讓某某人無辜枉死,那也不過是犯點錯誤而已,人活著誰會不犯點錯呢?相比您為社會、為陛下做出的貢獻而言,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代價。」
伯爵的這番辯解,其實深得維爾福的心意,他心裡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一時間他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只可惜,他也知道這種話是沒辦法公開喊出來的。
「我跟您畢竟不一樣,您是陛下的親隨、是他的戰士,您殺人是您的本職,誰也不會為您殺死誰而大驚小怪;可我呢?我是一個法律界人士,法律必須講究公正,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公正;而且法律界充滿了大驚小怪吹毛求疵的不得意之輩,他們對所有知名人士都心懷嫉恨,一旦看到了這樣的機會,一定會群起攻之的!我這些年來,算是有了些微末的名聲,但是如果讓人知道我曾經主辦過冤桉,那麼這些名聲恐怕就會化為烏有……」
「也就是說,您是懼怕這種把柄公諸於世,您會身敗名裂對嗎?」伯爵輕輕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已經明白了一切。
但是,接下來,他又突然追問,「那麼假使身敗名裂又如何呢?」
「什麼會如何?」如果不是現在太過於緊張不安,維爾福都快要被氣笑了,「身敗名裂就是我無法承受的災難,就是我會失去一切……」
「不至於如此吧?」伯爵搖了搖頭,「陛下用人想來不拘一格,並不那麼在意對方的人品或者名聲,既然您已經證明了自己是如此專業和有用,那麼陛下不會因為您的名聲敗壞就不用您的——所以您又何必在意這些呢?您大可以和往常一樣面對陛下,只要把他交代的事情辦好不就行了嗎?」
埃德蒙的話入情入理,以至於一瞬間維爾福居然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但是他眨了眨眼睛,很快就把這個誘人的想法拋到了一邊。
不可能!他承受不了身敗名裂的代價。
這麼多年來,他為自己打造的光環,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的名望、他被眾人畏懼和仰視的洋洋自得,已經變成了他賴以為生的精神食糧。
如果失去了這些,就算他還保住了他的職位,那又有什麼意義?他又怎麼會甘心?
「不,不行的……」於是,就如同觸電了一樣,維爾福也馬上搖了搖頭,「伯爵,處在您的立場上可能很難理解我。我的職位和我的名望是渾然一體的,如果我失去了我在法律上的權威,失去了別人對我的尊敬,那我怎麼可能做好我的工作呢?況且……人生在世,終歸得有些依靠不是嗎?我不貪財,我也不喜歡人情往來,跟我的親屬們來往不多,我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為自己找到的歸屬感還剩下什麼呢?只有我的名望了……我不能失去它,就像魚不能失去自己的魚鰭一樣,我必須以最受人尊重的檢察官身份走完我的一生……」
埃德蒙靜靜地聆聽者維爾福的內心獨白——這個狡詐之徒,此刻說的卻是真心話。
他的名望既是他的光環也是他為自己打造的鐐銬,他絕不能失去這些名望,否則比死還要難受。所以為此他甚至願意犧牲自己的尊嚴,向陛下俯首帖耳,向自己恭敬討好。
他剛才那些話,一方面是取信於維爾福,顯得自己毫不知情,一方面卻也是逼迫他暴露自己內心中的孱弱和惶恐。如今他看到了。
無論多麼卓著的名望,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終究只是個可憐蟲!
唐格拉爾,費爾南,維爾福,這三個人都不是蠢材,相反他們投機鑽營的本事非常厲害,不然也不至於在這個社會混得如魚得水;可是當真正的危機到來時,他們卻終於還是會露出自己的底色,醜態百出。
就是這樣的小人,差點毀掉了自己一生,讓自己爛在黑牢當中……
與其說是痛恨和憤怒,他更加為自己感到難言的悲哀。
好像,這種悲哀和感傷並沒有持續多久,埃德蒙很快就恢復了鎮定。
「我明白了,您是希望這個秘密永遠不見天日是吧?那麼我想,只要您盡心竭力地為陛下服務,陛下不至於會刻意為難您。」
「我自然會這麼做的,不過……我仔細權衡了我現在的處境,陛下現在交給我的任務,絕不是什麼輕鬆的工作,我越是為他效勞,樹立的敵人就會越多,他們不光會在口頭上詛咒我,還會想盡辦法對我進行排擠和打擊,我並不是陛下的親信,所以他並不會那麼珍視我,在遇到越來越大的阻力時,他也許就會選擇將我拋棄。除非……除非我為自己找到了強而有力的靠山,願意為我說情,並且在暗中保護我。」
說完之後,他抬起頭來,用滿懷期許的眼神看著伯爵,一切似乎盡在不言中了。
而這也正是埃德蒙所預料到的。
焦頭爛額並且對未來下場極為恐懼的維爾福,正一步步走入到了陷阱當中,他想要為自己尋找靠山擺脫困境,卻不知道他找到的正是困境本身。
他會為此付出代價的,雖然不是現在。
「我聽明白了,您是希望讓我成為那位靠山,是嗎?」埃德蒙不動聲色地說,「維爾福先生,有句話我得跟您說清楚,雖然我確實欣賞您的才能,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有義務為您排憂解難——」
「當然,我明白,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維爾福連忙回答,「我絕不是想要死乞白賴讓您給我幫忙,恰恰相反,我是想要給您提供幫助,換取您的恩惠!您是陛下的親信,而且註定很快就會成為大人物,但是大人物從來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戰鬥的,您也需要您的親信和夥伴,我雖然才識有限,但畢竟也算是略有薄名,我可以給您提供很多幫助,無論是專業上的還是人脈上的!另外,您之後如果飛黃騰達,那就必然會要面對各種各樣的法律問題,而且您還不方便出面,如果有我、有我的朋友們為您解決這些問題的話……那您必然可以輕鬆解決這些煩人的小事。」
接著,他仿佛是邀功一樣地提醒了伯爵,「伯爵,不瞞您說,愛米麗夫人之前請求過我,請我幫忙讓她和唐格拉爾先生的婚姻儘快無效化,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已經答應了她,如果您信任我的話就不妨讓我去做吧,我保證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在維爾福看來,愛米麗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她還是「唐格拉爾夫人」,所以她和伯爵嚴格來說是姘居關係,縱使伯爵是陛下的寵臣,這種關係必然也會影響到伯爵在宮廷當中的名聲,至少也是他政敵攻擊的把柄。
如果自己能夠為愛米麗解決掉這個煩人的問題,那麼他自然也是給伯爵幫了忙。
果然,在他提到了愛米麗之後,伯爵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不少。
「那我倒是要謝謝您了。」
「您不必謝我,這只是我舉手之勞罷了,我能夠為您做的事情還有很多……」維爾福的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然後向對方繼續輸誠討好。
伯爵陷入到了沉默當中,仿佛在權衡利弊。
過了片刻之後,他重新看向了維爾福檢察官。
「我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維爾福先生,能否跟我說說那一樁冤桉的詳細經過呢?我想那肯定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維爾福對伯爵的要求並不感到奇怪——就在剛才,他已經從愛米麗那裡得到了這個信息了。
而且,這不僅僅是講故事,更是要把自己的把柄雙手奉上。
伯爵是用這種方法來確保自己不會背叛,把自己鎖死在他的船上。
這樣也不錯。
既然底線已經一再被打破,維爾福現在也不再那樣畏首畏尾了,他知道自己現在並沒有多少議價權,更加知道伯爵是那個能夠保護自己的人。
「其實說來話長了……」他略微苦笑了起來,然後再開始了他的敘述,「1815年,我作為一位名門貴族的繼承人,得到了路易十八國王的重用,他把我派到了馬賽任職,為了回報國王陛下的恩典,我不得不認真履行我的職務,懲辦那些對國王心懷不滿的異見分子。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舉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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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將自己參與到埃德蒙-唐泰斯一桉當中的經過,敘述給了伯爵聽。
當然,在這時候,維爾福也耍了一點心眼,為了粉飾自己,他有意將自己當時的過錯描述為「太急於建功立業所以犯下了無心之失」,他略過了自己當時趕到巴黎時和父親的見面,因為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從父親口中得知了那個可憐水手是無辜的了。
不過即使是這樣有意粉飾過的故事,埃德蒙-唐泰斯仍舊聽得津津有味。
之前他了解整個經過,是通過獄中法利亞神父為他所做的推理,以及後來他自己私下調查所拼湊出來的,而現在,從當時的主導者口中聽到整個經過,算是替他補全了整個慘痛史。
從旁人口中聽到自己的悲慘遭遇,實在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可是一想到自己遇到過的災難和痛苦,埃德蒙就不禁怒火上涌。
尤其是,自己的父親就是在自己入獄之後,死於饑寒交迫。
事到如今,享受到陛下帶來的榮華富貴之後,埃德蒙對自己當年「被誣陷為波拿巴分子」其實已經沒有那麼大恨意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的父親,一個從未乾過壞事的善良老人,因為自己被捕而陷入到了絕望和病痛當中,最後居然死於飢餓,他就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的滔天恨意。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坐在自己的面前,正以毫不在意的表情,敘述者他不屑一顧的陳年舊事。
他後悔了嗎?絕沒有。
他可曾有一刻感受到過良心不安?絕不可能。
所以……他必須得到應有的報復,一點也不能少!
埃德蒙花了很大力氣才遏制住了自己掐死對方的衝動。
他還記得自己和他父親的約定。
「好了……這些舊事我已經說完了。」毫不知情的維爾福,終於結束了自己的述說。然後重新看著伯爵。「伯爵,我對您毫無藏私了……您覺得怎樣?」
他實際上是在暗示伯爵『我交出了我的把柄,這就意味著我對你完全無害,而且樂意成為你的人』。
「很有趣的故事。」埃德蒙以沙啞的聲音回答,「維爾福先生,我承認您作為我的盟友了,今後我們合作愉快。」
「我們合作愉快!」維爾福大喜過望,連忙站起身來向伯爵躬身致敬。「您絕不會後悔今天的決定的。」
「當然了,我深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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