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第三回符來袖裡圍方解椎脫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www.qВ5。c0m/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

    地,公差耳目眾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麼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

    才是。你不是要找鰲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鰲拜比武,只是心情激盪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魯莽粗

    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鰲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

    這麼個江湖漢子比武?之際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鰲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

    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誇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裡逛得

    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鰲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際比

    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際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鰲拜當真肯比,那

    麼茅十八拼了這條老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

    一老一少。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一二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

    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

    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

    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過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摸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里,把

    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

    忙問:「怎麼?怎麼?」那小太監喝到:「走開,羅里羅嗦幹什麼?」那酒保哈腰賠笑,走

    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

    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摸出了藥包,便要打

    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

    不敢打開。

    就在此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

    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至頂至腿都塗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虬結,胸

    口生著髭髭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囔:「快拿酒來,

    牛肉肥雞,越快越好!」

    腳步應道:「是!是!」擺上筷子,問道:「客官,吃什麼菜?」一名大漢怒道:「你

    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去來。腳步手足

    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

    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眾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時玩摔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

    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

    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是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笑道:「跟這種莽

    夫有什麼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

    對手。」

    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

    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

    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聽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

    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他們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娃娃,你說什麼?」韋小寶道:「我這朋

    友說,你們欺負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鬥鬥。」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

    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

    又聽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

    之中使上了內勁,呵喇一聲,酒壺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

    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

    正中小腹,登時直飛出去。

    其餘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

    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

    來,隨即將他繩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

    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鬆開。

    茅十八順著他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迴風拂柳」斜劈而

    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呵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

    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鬼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想要

    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

    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

    「啊喲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

    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於適才之事似乎渾然不

    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為高,也決不能將

    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為若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拔千斤」之法,

    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為大力之理。他急忙轉

    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聽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

    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

    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擊,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

    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

    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背後情景,但聽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

    「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

    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

    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咳」小太監道:

    「公公,這傢伙是什麼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那裡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

    是鄭王爺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大了。」老太監哼了

    一聲,道:「那……那也是碰巧罷了。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

    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

    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須得腳底抹

    油,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

    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

    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

    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裡。

    過不多時,門外抬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

    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抬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

    茅十八拳打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乾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

    敢做聲。眾大漢又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塊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抬

    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老子

    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

    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剔亮轎外的大漢

    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麼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

    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

    「是個小娃娃!」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於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

    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裡便是。」韋小寶聽他聲音,

    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聽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

    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

    人?」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子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聽得眾人腳步聲遠去,卻聽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

    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

    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

    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過了良久良久,才聽得海老公輕輕叫了一聲:「小桂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

    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聽海老公

    道:「將他二人鬆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桂子應道:「是!」

    韋小寶聽得咯咯之聲,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索,過了一會,自己手

    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眼看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

    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

    深陷,眼睛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台,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

    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裡不乾淨,讓他多塞一

    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

    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

    海老公道:「拿張椅子來,給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裡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

    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

    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

    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聽到過你的名頭。聽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

    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鬼老太監的驚人

    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幹什麼事,能跟我說

    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

    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

    逼供可不敢。聽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腹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麼干係了?你這

    麼說,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傑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

    功於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的親信,咱們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過

    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

    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麼心腹親信,姓茅的祖宗都

    倒足了大霉。」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至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聽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

    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聽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認

    是吳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

    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

    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們哥兒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

    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裡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

    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脫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

    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

    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聽得江湖上說道,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麼掌斃瘋

    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鰲少保比武?鰲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裡除了皇上,

    皇太后,便數鰲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時極

    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

    說什麼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起

    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鬼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於嘆了口長氣。

    海老公聞到:「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鰲拜的武功,及得上

    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榮華無比。我是個

    苦命的下賤人。跟鰲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想比?」他說的是二人地位,於武功一

    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敗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

    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武功,若和陳近南想比,卻又如

    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聞到:「你……你……你說什麼?」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

    主陳近南。聽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爪'',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

    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見過陳總舵主。剔亮陳

    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為什麼不跟

    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舉將,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

    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懸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

    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為人不識陳近南,

    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聽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

    然而決意反清復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

    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麼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

    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閉眼。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

    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

    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倒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為人不識陳近

    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聽他說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

    「你還等什麼?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

    代,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

    留點什麼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

    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桂子適才用來割

    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隻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

    老公點頭道:「不錯,兩隻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見

    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麼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

    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麼個殘廢人活著幹什麼?不如跟你一拼,死

    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來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

    黃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麼?」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

    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叉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

    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

    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

    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濟,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

    了危……危險的很。」小桂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

    一杯酒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點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

    桂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

    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上,不住扭動。

    小桂子大驚,搶扶過去,叫道:「公公,公公,怎麼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

    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

    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聽見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裡,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

    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摺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

    過的痕跡。只聽得小桂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

    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

    邊,伏在地下。

    過不多時,水聲嫌詔,海老公全身**地,由小桂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

    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餵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行幾乎要從

    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桂子道:

    「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

    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乾。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

    突然間呵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兩聲,桌

    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桂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

    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

    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來,說道:

    「小……小桂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那裡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

    過身來,一伸手,抓住韋小寶左腕,道:「小桂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

    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寸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麼……什麼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為什麼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

    「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麼?」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說的是旗人

    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

    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台之側,伸手撥動燭

    台的銅圈,發出叮噹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胡說?胡說八道!為什麼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

    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

    口,卻聽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

    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

    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


    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脫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連了他。」當

    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桂子已死,聲張起來,

    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脫,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

    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裡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龜不發覺

    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過去之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

    走了。」

    過得片刻,忽聽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

    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桂子的屍首捲曲成一

    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

    那就難以脫身了,須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逃邙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

    匕首往他胸口或小腹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膚,他立

    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兒,另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桂子的屍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儘早逃出去,但只要他

    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這裡麼?」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

    這裡!」

    過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裡去?」韋

    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為……為什麼不在屋裡小便?」韋小寶應道:

    「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時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

    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邊問道:「小……桂子,你……你幹什麼?」韋小寶道:「沒……沒什

    麼!」伸手去摸索,在桌子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子上放著幾十

    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台。

    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幾隻箱子,一桌

    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隻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察

    看是否可從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幹什麼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聽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

    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摸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

    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酚詡用綿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

    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聽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脫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

    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見,見到小桂子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脫下

    身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幹什麼?」韋小寶道:「來啦,來啦!」

    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

    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嘆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

    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嗽實在……實

    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於……終於眼睛

    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傢伙不知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

    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聽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

    小桂子怎樣,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睛瞎了,這世上就只

    有你一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

    會。」海老公道:「這話半點不假啊?」

    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豫,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為

    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過幾天

    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

    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哪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砰砰亂

    跳,答道:「是!他……他這屍首怎麼辦?」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羅嗦得很。你……

    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柜子的抽斗,一隻

    只的尋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幹什麼?誰……誰叫你亂開抽斗?」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

    「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那裡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那裡都不知

    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裡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

    我……我完全糊塗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道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

    這件事便露出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什麼打

    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裡。」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

    又不知鑰匙在什麼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上鎖,暗叫:「運氣

    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

    大都是衣服,左邊有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屍粉'',把屍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隻只

    小抽斗,但見抽斗中儘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屍粉,問道:「是那

    一隻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麼今天什麼都糊塗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

    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

    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

    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

    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屍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麼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麼。」海老公

    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屍身傷口

    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小桂子屍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

    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灼臭氣,眼見屍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屍身

    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為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抬舌不下,取過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屍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

    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桂子的屍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

    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

    得屍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嘆氣,卻總是不肯昏倒。

    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

    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

    掏水把底下沖沖乾淨,這氣味不大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入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掏了幾

    瓢水,將底下換上衝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事奇怪,料想這是反話,

    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

    了?我教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為來為去,便是為了這件大事,你不聽我吩咐

    麼?」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識不聽你吩咐,不過你身子

    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幹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了這件

    事,比什麼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那一把?」海老公怒

    道:「快拿骰子來,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聽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聽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

    骰子,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麼地方,說

    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顆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聽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

    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隻錦緞盒子中果然見

    到有隻小瓷碗,碗裡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

    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

    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裡,沒

    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羅嗦,限你十把之中,擲一隻''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須擲成四粒相同,餘下兩粒

    便成一隻骨牌,兩粒六粒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

    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八才擲成一隻''天'',太也小覷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比之

    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

    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隻''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

    四粒的點子撥成了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隻''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摸摸。」伸手道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

    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心念一動『「聽他口氣,小桂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

    極差,我要是擲什麼有什麼,定會引起這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

    對,再擲一把之後嘆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麼?」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

    去摸,摸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麼

    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隻「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摸清楚後,頗

    為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兩銀子去。」

    韋小寶適才在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只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

    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

    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

    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莆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

    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那裡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

    那可是個大大多大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隻元寶,每隻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麼法子,才能騙出

    海老公的話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

    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裡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

    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聽門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眼睛與嘴

    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

    「你怎麼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鼻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

    「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聽見。當然要翻

    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

    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日再不贏,那……那可

    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迴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這財主真有錢,

    起這麼大的屋子。」眼見飛檐繪彩,棟樑雕花,他一生之中那裡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

    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裡可又差得遠啦。乖

    乖弄的東,在這裡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的了。不過這麼大的院子裡,如果不坐滿百來

    個姑娘,卻也不象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

    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生開了,只聽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

    聲,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房裡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桂子幹麼啦?」帶他進來的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

    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

    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籤籌碼。

    一人說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麼偷不偷,輸不

    輸的?難聽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

    也不象,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霉莊,多押

    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桂子,怎麼樣?」韋小寶心想:「最好

    別讓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於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

    也不來理會他。

    那坐莊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平

    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到:「通殺!」進骰子

    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

    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餘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大為

    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半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再設法換出

    來。擲假骰子的手法顧為極為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

    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隻凳子,翻倒一碗茶之類,眾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

    時,真假骰子便調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間暗藏

    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的骰子,而手指當中六粒骰子

    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

    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沉重,骰子一

    邊青,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重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

    甚易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為人發覺,同時你即能擲出大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

    是水銀,眼什麼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

    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

    個時辰下來,自然大占贏面。至於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投擲,要小腹幾點便

    是幾點,絲毫不爽,決不需借住於灌鉛灌水銀的投擲,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

    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擲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投擲,他入局時有二

    十五兩的元寶,一隻換了籌碼,當下將另外一隻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投擲的張本,又想:

    「小桂子既然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擲了幾把,擲出一隻麼六來,

    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

    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韋小寶當即添了

    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

    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

    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隻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

    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人都笑了起

    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

    粒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小鬼今天手氣

    倒?」謾!?」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

    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

    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

    將帶來的三十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

    了!」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為豪爽。他平時給人辱罵毆

    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

    看。韋小寶平生偶爾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

    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

    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裡,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

    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為高興,連連拍他的肩

    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幹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讚許,說道:

    「哈,小桂子轉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氣拉!」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眾人一

    聽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

    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那裡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得

    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麼緊?」老吳

    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

    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

    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裡又是大廳,有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

    在什麼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裡再說。」可是此刻連如何回到

    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

    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有間

    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欲滴,輕輕推門,

    探?」芬徽擰?」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室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拿起一塊千

    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麵粉一層蜜糖豬油,更有

    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

    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儘管老鴇烏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

    院中的細點更精緻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裡的第一大妓

    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聽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隻小燒麥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驗極

    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為人發覺。吃了一隻燒麥後,又吃了一塊豌豆

    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跡。

    正吃得興起,忽聽得門外靴聲響,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

    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的人形,樑上垂下來幾隻大布袋,裡面似乎裝作米麥或是沙土,此

    外便隻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掛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想,便即鑽入了桌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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